老赵家的房子和我家只隔一条小水沟,从东头看过去,两家院子几乎连成一片。院子里种的菜也不分家,老赵的茄子长到我家这边,我家的丝瓜又爬到他家去。早些年,他家鸡下的蛋,我家孩子捡了就吃,没人计较这些。
老赵有个儿子叫小春,比我小两岁。那年,他从县城技校毕业,分到西边砖厂当机修工,每个月七十多块钱,在村里算个体面差事。
小春结婚那天,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摘辣椒,一边剥一边往对面看热闹。迎亲的队伍很长,吹鼓手走在前面,吹得那个响。新娘下了汽车,头上盖着红盖头,穿一身红棉袄。我远远看着,个子挺高,走路带风,应该是个爽利人。
“好看不,是不是城里媳妇?”我问正在院子里洗菜的老婆子。
“谁知道,听说是砖厂会计的小姨子,嫁过来也不算远。”老婆子头也不抬。
“叫什么?”
“好像叫春花,还是什么的。”老婆子摆摆手,“你那么打听干啥,人家不要你!”
我撇撇嘴,继续剥辣椒。

结婚第三天,新娘来我家串门,自我介绍叫周小红,家里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小红”。她说话带点县城口音,是那种能把方言说得很好听的人。那天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半袋麻花,说是给我家孩子尝尝。
“听说你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小红问我。
“嗯,教了七八年了。”我点点头,“你以前做什么?”
“我在砖厂食堂帮忙,认识了小春,就处了对象。”她笑了笑,眼角有一点点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婚后的小红很快适应了农村生活。她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然后上砖厂上班。晚上回来还要洗衣做饭,照顾老人。老赵媳妇死得早,家里就老赵一个老头子,腿脚不太好,常年坐在炕头晒太阳。
这日子过了不到半年,有天傍晚我回家,看见小红蹲在我家院墙根底下哭。我走过去问怎么了,她抹着眼泪说老赵得了肺病,咳得很厉害,县医院说要住院,还要吃很多药。
“小春刚结婚,手头也紧,家里没钱。”小红抽泣着,“婆婆当年走得早,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安慰了几句,说砖厂应该有工伤补助,可以去问问。她点点头,擦干眼泪回去了。

晚上我和老婆子说起这事,老婆子叹气:“老赵年轻时候在煤窑干活,落下的毛病。这病怕是难好,小红嫁过来没几个月就摊上这事,命苦啊。”
没过多久,老赵从医院回来了,病情稳定但没好透。小红每天给他熬药喝,还听说偏方说喝鸡汤对肺好,就在后院专门养了几只鸡,隔三差五熬汤给老赵喝。
那段时间,小红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太好。有次我路过他家院子,小红正在井边洗衣服,看见我,笑着招手:“老师,进来坐会儿!”
我走进去,看见院子里晾着几件老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冒着热气,里面熬着鸡汤,香味四溢。
“又熬汤呢?”我问。
“嗯,今天加了当归和枸杞,医生说这样对肺好。”小红擦擦额头的汗,“你要不要尝尝?”
我连忙摆手:“那是给老人家的,我喝什么。”
她笑了笑:“没事,锅里多着呢。”

小红盛了一碗给我,汤色白亮,漂着几粒枸杞。我喝了一口,浓香四溢,确实好喝。
“你这手艺不错啊。”我称赞道。
小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妈以前是饭店大厨,我跟她学了点皮毛。”
“那你怎么去了砖厂食堂?”
她叹了口气:“家里孩子多,供不起学,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赵的病时好时坏,小红从不间断地给他熬汤喝药。小春有时回来得晚,她就一个人照顾老人。我经常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药材和肉类,风里雨里从不懈怠。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场大雪,路都封了。我早上起来,看见小红已经在雪地里清出一条小路,推着自行车往镇上走。
“这么早去哪啊?”我喊住她。

“老爷子昨晚咳得厉害,药吃完了,去镇上再买点。”小红的脸被冻得通红。
“坐我摩托车吧,我送你去。”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小红摆摆手,继续推着车走了。
那天下午,她回来时衣服都湿透了,手里提着一大包药材和一只活鸡。我问她怎么不等雪停了再去,她说怕老人熬不住。
就这样,日子在柴米油盐和鸡汤药物中慢慢过去。转眼间,老赵的病已经拖了十五年,小红的头发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丝。她的脸上多了不少皱纹,但依然勤快,每天准时给老赵熬汤喝药。
村里人都说她傻,照顾一个没血缘关系的老人这么多年,值不值得?有人劝她让小春多管管,别把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小红总是笑笑说:“习惯了,也不觉得辛苦。再说了,爹养儿防老,我们不管老人,以后谁管我们?”
这些年,老赵家里起了变化。小春在砖厂做到了车间主任,工资比以前高多了。他们盖了新房,买了彩电,小红也不去砖厂上班了,专心在家照顾老人。后来又添了个儿子,全家其乐融融。
可惜好景不长,老赵的病越来越重,到了第十五个年头的春天,他已经卧床不起,连说话都很费劲。

那天早上,我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看见小红匆忙骑车出去,脸色很难看。过了一会儿,小春也回来了,两人一起把老赵送去了县医院。
三天后,小红回来收拾东西,我过去问情况,她眼圈红红的:“大夫说不行了,老爷子想回家。”
当天下午,他们把老赵接了回来。我去看望时,老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呼吸很弱,但眼睛还是明亮的。看见我进来,他微微点了点头。
小红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碗刚熬好的鸡汤。老赵摆摆手,示意不想喝。小红没有勉强,把汤放在一边。
“这些年,辛苦你了。”老赵突然对小红说,声音很小,但很清楚。
小红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爹,您别这么说,是您把小春教育得好,我才有个好丈夫。”
老赵笑了笑,示意小红靠近一点。小红俯下身,老赵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塞到小红手里:“这是给你的。”
布包不大,有点旧,上面绣着一朵已经褪色的牡丹花。小红愣了一下,不明白是什么。

“打开看看。”老赵说。
小红小心地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看起来像是首饰盒。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金耳环和一条金项链。
“这是…”小红惊讶地看着老赵。
“你婆婆的嫁妆,她临走前交代我,以后儿媳妇好,就把这个给她。”老赵艰难地说,“十五年了,你没有一句怨言,比亲闺女还亲。这东西,是你应得的。”
小红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爹,我不是为了这个…”
老赵摆摆手:“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你婆婆在天上,也会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我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轻轻退了出来。路过厨房时,看见灶台上的铁锅里还熬着汤,香气四溢,锅边放着几个刚洗好的碗。碗旁边是一个小药盒,空了一半。
晚上,老赵走了,走得很安详。小春在一旁哭得不能自已,小红却异常平静,坐在老人床边,轻轻整理他的衣领和头发,就像往常一样。

办完丧事那天,我去他家帮忙。小红正在收拾老人的遗物,看见我来,便招手让我进屋坐。
“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说。
小红摇摇头:“不苦,老爷子人好,小春也孝顺。这日子比很多人强多了。”
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那条金项链,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老爷子给的?”我指了指项链。
小红摸了摸项链,点点头:“嗯,是婆婆的嫁妆。说来也怪,我刚戴上它,就梦见婆婆了,虽然没见过面,但就是知道是她,她在梦里对我笑。”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正说着,小红突然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老师,这是我专门给你的,拿着。”

我有点意外:“这是什么?”
“我熬汤的秘方,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你媳妇不是经常咳嗽吗,按这个方子熬,对肺好。”小红认真地说。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中药材和用量,还有熬制方法。最下面写着:“要用心熬,才会好喝。”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老赵的墓碑前总是干干净净的,每逢清明节,小红都会带着全家人去扫墓,还会熬一碗汤倒在墓前。
村里人都说小红命好,小春现在开了个小型加工厂,家里很富足。孙子也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其乐融融。每次有人夸她,小红就会摸摸脖子上的金项链,笑着说:“都是老爷子在天上保佑。”
我家的老婆子前几年也得了肺病,我按照小红给的方子熬汤,还真见效。有时候我会想,那碗汤里熬的,到底是药材,还是一种叫”坚持”的东西?
去年夏天,我去县城办事,路过一家饭店,门口挂着”小红特色鸡汤”的招牌。进去一看,果然是小红在经营。她认出我,高兴地请我坐下,给我盛了一碗汤。
“怎么想起来开饭店了?”我问。
小红笑了:“孩子大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做了十五年的汤,不做点什么挺可惜的。”
我喝了一口汤,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却比以前更香醇了。
“你这汤,比以前更好喝了。”我说。
小红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老赵的照片,轻声说:“因为有人教我,要用心去熬。”
天花板上的吊扇嗡嗡转着,门口的风铃随风轻响。饭店里人来人往,小红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想,那个布包里装的,不只是金项链,还有一份历经十五年的情与爱,和那些被时间酿得浓郁芳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