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睡得很浅的姜彩霞，被大口喘气声惊醒。她猛地起身，竟看到母亲手里拽着氧气管，艰难大口喘着粗气，脸已经有些微青。

赶紧给母亲吸上氧，姜彩霞吓哭了，忍不住责怪起来，“老娘啊，你可吓死我了，这是干啥啊。”

说归说，姜彩霞还是心疼得不得了，干脆把陪护床支起来，坐着打盹，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生怕母亲再做傻事。

有个这么孝顺的闺女，家里又没到山穷水尽，姜彩霞的母亲刘兰芝为啥还要做傻事？

老母亲想走的念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前些年刘兰芝动刀失败，肺部癌细胞广泛转移，不到半年发展到晚期，刘兰芝的生活质量，就发生了可怕的断崖式下滑。

先是肿瘤压迫食道，出现了严重的吞咽困难，要想续命只能插入鼻饲。但柔软脆弱的食道每次触碰到鼻饲管，难受和干呕就会接连涌上来。

好不容易适应了鼻饲，肺部大面积感染又让她总是胸闷缺氧，浓痰卡在肺部出不来。再好的护理，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不同于大多失去意识、陷入昏厥的肿瘤晚期病人，自始至终刘兰芝的大脑都十分清楚，每次爆发的癌痛、恶心和窒息感，她都只能清晰感受到，却只能咬牙扛。

生病前，刘兰芝一直在剧团里唱豫剧，后来年龄大了就转为老师，教一群刚进门的年轻徒弟。尤其年轻时，模样长得俊俏不说，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优雅和端庄。

但这种艺术和生活上的讲究，随着肿瘤恶化被彻底推翻。

全身被消耗得蜡黄干瘪，眼眶锁骨夸张地凹陷，鼻饲管、造瘘口和导尿管，都让刘兰芝对自己越发厌恶。

“瘦得跟鬼一样，肚子上又打个洞，活着还有啥意思？”刘兰芝不止一次举着镜子咒骂自己。

孝顺的女儿姜彩霞总是变着法安慰母亲，对姜彩霞来说，母亲就是她的天。十几岁时父亲生病离世，母亲带着姜彩霞跟着剧团到处跑，挣得不多，却从来没委屈过女儿的吃喝。

这也让她在雇了几次糟糕的保姆后，毅然决然办了内退，每天不离身地护理母亲。一开始，姜彩霞想得很简单，不是擦身喂饭洗洗尿垫。

可随着一天天照料，护理工作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在社区医院即便有专门的医疗护理，可零星几个护工，根本顾不过来。

指望不上护工，就只能自己来。早上五点，她就去菜市场买新鲜的果蔬，用破壁机打成糊糊后带到医院。给母亲翻身擦洗，把流质食物打入鼻饲，把手脚搓热轻轻按摩，就已经耗去两三个小时。

每两小时翻一次身，观察尿量，清洗换下来的衣物，再准备下一顿流食，大半天下来姜彩霞几乎没有喘口气的空档。

在这工作量之外，让姜彩霞更心累的，是强烈的“被剥夺感”。

别人退休了游山玩水，刷手机购物享受生活，她却只能淹没在喂饭擦身的忙碌中。好友约她报团旅行，她也只能拒绝，时间长了，朋友们也不再主动联系。

她的世界里没了生活娱乐社交圈，只剩下了伺候。

不止被侵吞的生活圈，姜彩霞的婚姻，也一步步走向破碎。

“一天到晚净往医院跑，把人家护工的活儿都干了。再跑下去跟你娘过去吧！”

晚上八点半，丈夫王超到家一摸灶台是冷的，掀开电饭煲里是空的，瞬间怒火蹿上来一把把碗摔到地上。

其实王超并不是不体贴媳妇，只是这几年姜彩霞的心思一门扑在照顾丈母娘身上，家里大小事都不管，每趟从医院回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再看着朋友家那口子，净忙着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还把孩子供应进了重点大学，对比其中的反差，王超就气不打一处来。

矛盾积攒了十几年才爆发，正是在那次花费高昂又失败的手术上。当时王超心疼钱，加上医生也说手术成功率不高，风险很大，就建议他们慎重选择手术。

可谁知姜彩霞像着了魔一样，压根不听医生的暗示和建议，铁了心要把老太太送上手术台，还说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王超无奈妥协，看着姜彩霞划走了十几万，付清了手术费。手术结果不出预料，相当不乐观。丈母娘的病症一点没好转，反而5个月内复发转移，情况更加凶险。

看着化验单的姜彩霞，内疚地捂脸懊悔痛哭，而王超这股怒气一直憋到了家里。看着媳妇往沙发一坐，又搜索着手机查专家号，王超终于爆发了。

“就跟你说了不要做手术，你偏不信。这日子你要不想过，趁早离了算了！”

看着丈夫暴怒得青筋鼓起，姜彩霞有一丝害怕，更多是心寒。想起刚结婚那阵，丈夫天天围着她转，生怕他受一点委屈。现在却成了半个仇人。

但她也不怨恨王超，毕竟从母亲患病，她的心思确实都搁在了母亲身上，再没多余的经历去管什么夫妻感情生活了。

长期住院的经济开支，生活负担和心理压力，几乎快把憔悴的姜彩霞压垮，做母亲的刘兰芝怎么会不知道呢？

病床上的刘兰芝，从确诊癌症那天，就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仅拖累了女儿的工作和精力，还即将拖垮她的婚姻。

不时爆发的癌痛，疼得骨头开裂的滋味，更让刘兰芝多想一走了之，结束这苟延残喘的余生！

她曾不止一次用拒绝吃药、抗拒进食，来试图加速自己的死亡。可癌细胞偏偏放慢了脚步，让她这样绝望、孤独而内疚地半吊着。

摸着肚子早已硬邦邦，怕是已经塞满了肿瘤，更换造瘘口的窘迫、呕出的血痰，都让她觉得没有一丝尊严！

她成了捆住女儿自由生活的牢笼和枷锁，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做母亲的难受了！

与其无尽折磨，不如干脆利落地走。

这样的日子熬了十几年，趁女儿陪床睡着的某个深夜，刘兰芝颤颤巍巍伸出手臂，用尽力气拽掉氧气管，担心伤害性不够，又拼命去把深入喉咙的鼻饲管。巨大的难受呛得她反复咳嗽，缺氧的窒息感慢慢涌上来，也许熬过这个夜晚，自己就能撒手解脱了！

可短短数分钟后，姜彩霞就听见喘息声凑到了母亲面前。看着母亲一心求死，姜彩霞的心更是整个揪到扭曲。

“妈，你咋那么傻？你这么走了，我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一声声责备，刘兰芝闭上眼睛喘气。

“活得太长是造孽啊！”刘兰芝用微弱的气声发出了这句话，但直到现在，她依然在临终病房等待着，熬着想死死不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