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承接上一篇《被误读的邢夫人,有必要为她辩护几句》的内容,继续为被误读的邢夫人辩护。
那位从心理学层面来分析邢夫人的解读者,从书中列举了四个事例,但每个事例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误解,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
下面我逐一来驳斥。
第一个就是关于邢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走大半钱财当嫁妆,这位解读者得出“反映了因出身普通而生的自卑,她试图通过物质展示弥补身份的匮乏,体现虚荣倾向”的结论。

不得不说,TA真会扣帽子,喜欢上纲上线。
关于邢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走钱财,这话出自第七十五回,是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说的:
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她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的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
读书要学会分辨书中的语句,哪些是人物的台词,哪些是作者的客观叙述。对于人物的台词,要根据此人的品性来分辨是否可信。一个基本的常识,除非品行高尚之人,普通人说话,都会拣对自己有利的说,尽量美化自己,把责任推给别人。
还有,说话时的语境也很重要。
邢家是举家来投奔邢夫人的,说白了就是自己过不下去了,希望得到贾府的帮扶。
这是很没面子的事,邢德全此时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要在贾珍面前挽回面子:我不是来问你们要钱的,我家的钱被大姐带过来了,我们是来要回我们自己的钱。
所以,这话的真实度是存疑的。
既然是存疑,那么如何分辨真伪呢?其实书中已经写得很明白: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故出怨言。
贾珍非常清楚,邢德全和邢夫人合不来,一直以来都被邢夫人嫌弃,所以才会抱怨。
意思是说,邢德全的话信不得,他是受了邢夫人的气,才有意说邢夫人的坏话。
另外,邢德全的话里也是有漏洞的。
“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带来。”
这里说得很明白,邢夫人的母亲去世时,邢夫人已经出嫁了,那还怎么把财产带走当嫁妆呢?
“我尚小,世事不知”,也许母亲去世后,邢夫人确实把家里的财产带到了贾府。但是,长姐如母,母亲去世,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为了避免他们不会持家将家财散尽,邢夫人把财产带走保管是有可能的。
但她只是保管,并非据为己有:
“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她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
邢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钱,都由王善保家的掌管着,娘家要用钱,就按需供应。
这么做,不是想盘剥弟弟妹妹,而是替弟弟妹妹当家,避免因支用不当而陷入困顿。
所以,邢家才会在艰难时刻举家来投奔,而且邢夫人接纳了他们。

如果邢夫人为了自己在贾府有面子而将娘家的钱财搜刮走,不顾弟弟妹妹们的死活,又怎么会接纳他们的投奔呢?娘家都穷到举家来投奔了,这不是把所有脸面都打碎了吗?
这是那位解读者第一个站不住脚的论据,完全曲解了文本。
第二个论据更离谱,说邢夫人“她怂恿贾赦求娶鸳鸯,则是匮乏感驱动的贪婪,渴望借助核心资源提升自己在贾府的影响力”。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急着把贾赦撇清,于是把锅甩给邢夫人,认定求娶鸳鸯是邢夫人怂恿的。
如果邢夫人能怂恿贾赦,说明她能掌控贾赦,像王熙凤掌控贾琏一样,在夫妻关系中属于女强男弱,那她就不会成为“尴尬人”人。
作者对邢夫人定位为“尴尬人”,正是基于求娶鸳鸯事件。
求娶鸳鸯,到底是谁的主意呢?是不是邢夫人怂恿的?还是让文本来说话。
求娶鸳鸯一事,发生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当邢夫人跟凤姐说贾赦看上了鸳鸯时,作者有一段客观讲述: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
注意这里的两句话:“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这两句说得明明白白,邢夫人一切都得听贾赦的,这是她自保的方式。作者甚至用了“摆布”一词,是贾赦摆布邢夫人,邢夫人又有什么能力去怂恿贾赦呢?
类似的话,贾母也说过:
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作为婆婆,贾母太了解长子长媳的相处模式了:长子任性胡闹,长媳只会一味顺承,不敢有半点违拗,属于“贤惠太过了”。

贾母的话,证实了邢夫人一切都听贾赦摆布,言听计从,所以不得不出面替贾赦求娶鸳鸯。
作者用“难免尴尬事”来说明,这事对邢夫人来说,极为尴尬,哪哪都不落好,但又免不了,推不掉,不得不做,怎么会被理解成是她的怂恿呢?
再说第三个论据,“对侄女邢岫烟克扣月例银子,显示出吝啬特质,源于对资源流失的焦虑,害怕自身掌控力削弱”。
人怎么可以把别人的话误解到这种程度?
书中写得明明白白:
“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
邢岫烟一家来投奔邢夫人,可见实在是生活艰难了。岫烟每月能拿到二两银子,和贾府姑娘们一样,对岫烟来说,这是一笔很大的收入。
邢夫人觉得,岫烟一个姑娘家,也没有要花钱的地方,反正平常要用的东西,迎春屋里都会有分发的,完全可以一起用,从而省下钱来给父母用。
这种打算,恰恰说明邢夫人懂得如何节俭度日,当初把娘家的财产带出来保管是对的。
当然,邢夫人并不知道迎春屋里主弱仆强,下人们会欺负主子,使得岫烟必须“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钱便不够用了。
我们不能把作为读者的上帝视角强加给书中人物,不知者不罪,邢夫人并非有意为难侄女,她只是有些普通人的小算计,觉得能占公家的便宜就占。这和那些把公司的卫生纸拿回家的人一样,只是爱占小便宜,算不上多大的错。
岫烟省下来的钱,是直接交给父母的,并非由邢夫人克扣,邢夫人也没有占为己有,怎么就被扣上了“显示出吝啬特质,源于对资源流失的焦虑,害怕自身掌控力削弱”的大帽子?
还有第四顶大帽子:“绣春囊事件中,她将小事扩大,挑衅王夫人,是匮乏感引发的边缘化抗争,试图证明存在感。”
贵妃娘娘的省亲别墅、千金小姐的住处出现了情趣用品,居然是“小事”?这事的严重性,远远大于小学生书包里翻出了保护套。
我就不信,哪个父母发现孩子的书包里有保护套而觉得是小事。
在那个社会,在贾府这样的诗礼之家、贵妃娘家,未出阁的姑娘们的住处出现绣春囊,这是天大的事。
所以,王夫人会惊惶失措地跑去质问王熙凤:
“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这是要命的大事,能捅破天的大事!
邢夫人要傻大姐别声张出去,自己悄悄地把绣春囊交给王夫人,这恰恰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希望王夫人能低调处理。

反而是王夫人的做法欠妥,从一个绣春囊扩大为抄检大观园的行为,本该低调暗查,结果变成大张旗鼓地抄检。当然,作者也为王夫人做了辩护,说她是“惑奸谗”,罪魁祸首是王善保家的。
关于这件事,我在《从绣春囊事件,看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妯娌关系》中有详细的论述,在此就不再赘述了。
那位解读者将邢夫人处理绣春囊的做法定性为“将小事扩大,挑衅王夫人,是匮乏感引发的边缘化抗争,试图证明存在感”,除了证明自己无知,再就是证明自己以己度人,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投射到邢夫人身上。
回到上一篇文中我提到的脂砚斋对曹雪芹的评点:“秉刀斧笔,具菩萨心。”我们读红楼,同样在读出作者刀斧笔的同时,也要具备菩萨心,才能最大程度地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
对于邢夫人,作者正是满怀悲悯。作为一个家境一般的小家碧玉,嫁进显赫的世家大族成为将军夫人,邢夫人就像一个异类,实在没办法像大家闺秀一样拥有宽阔的胸襟、大方的气度。所以,她的一切言行,还是保留着普通人的共性,无法因身份的提升就转变为大家闺秀。
窘迫的家境,长姐的身份,决定着她不得不有一些钱财上的算计,毕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所以,她的算计,并非是出于自私,也没有做任何损人利己之事。如果没有她对娘家人的无私接纳,邢岫烟也没有机会认识宝钗这样的暖心姐姐,更没有机会被薛姨妈看中而迎来薛蝌这样的良配。
书中还有一个细节,第五十七回,当薛姨妈向贾母求娶岫烟时,邢夫人的态度是这样的:
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
注意这段话,邢夫人并没有趁机敲竹杠提出要丰厚的彩礼,所考虑的三点,都是为岫烟的幸福着想。
哪怕放到现代,即使是父母考虑女儿的婚配,也会注重这几点:男方的根基、财富、外貌,再加上有极具分量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我们读书,不能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书中人物。作者对邢夫人的定位,就是一个小家碧玉,是普通人家出身的普通女人,所以她具备普通女人共有的特点:在无任何可依仗的自身条件下,依赖男人以自保,同时爱占小便宜,只为有能力帮衬娘家。但在绣春囊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也懂得与家族共进退,以保存颜面为首位。
可以说,世上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做不到她这么好,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她呢?
读书,应以文本为据,理性客观,同时以一颗菩萨般的悲悯心去感受人物的生存环境、成长历程,这样才能给书中人物一个公正的评价。而不是自以为读了几天书,拥有了一些专业知识,就居高临下地去指责与批判。将心比心,如果把自己放置在那样的环境,拥有那样的经历,也许比他们做得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