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万历皇帝不经过正当程序,绕过朝廷直接派人到苏州收税。高额的税负使纺织行不肯开业,大量工人失业。愤怒越积越大,终于,在进城农民工葛成的带领下,两千多纺织工人群起而上,一举捣毁了苏州城中的数个税收站。走投无路的皇家税官请求苏州知府镇压,知府却说「兵御外寇,非为民变」。万历接到报告,也承认「事出公愤,情有可矜」,除了对葛成一人判处有期徒刑之外,悉予释放。10年后葛成出狱,被苏州百姓称为「葛将军」。
清代,乾隆年间,户部宝泉局的两千多工人,因抗议克扣工资决定停炉罢工,步军衙门出动火枪队镇压。事后,皇帝批示「此等刁风,甚属可恶。务必重处,以警其余」,还因为没多杀几个人而认为官兵办事不力。乾隆规定,群体性事件聚众达四五十人以上者,准许地方官不分首从就地正法。
评:盛世。
秀才崇祯十五年,浙江海宁的秀才陈确因控告知县贪污,被无故取消了参加全省考试的资格。该县的其它秀才听闻此事,集体抗议,「群聚不散」,知县见了,心下害怕,只好撤回命令。不久,消息传到朝廷,该知县被免职接受调查。
乾隆四十五年,广西桂林的老秀才吴英给布政使呈去了一份策书,建议减免赋税、救济灾民。当日,吴英全家被逮捕,严刑拷问背后的主使。审讯发现老秀才只是出于关心国事的热情写了一份建议,地方官遂以其「生逢盛世,不知安分」拟凌迟处死,家属斩立决。一个月后,朝廷批复,核准吴英凌迟,不过皇上开恩,家属不必立决,留到秋后问斩吧。
评:欲做奴才而不得的人。
大臣明代,嘉靖皇帝因对刑部尚书林俊所作的判决不满,下旨说「着林俊回将话来」。林俊立即上殿,当着皇帝和百官高呼「臣官至尚书,天子无故不呼名」,其他大臣也以孔子「君使臣以礼」的话《论语·八佾》劝告皇帝。史载,林俊发言时「辞严色厉,声震殿陛」。最后,皇帝亦不得不为之让步。
清代,曹振镛历朝为官52年,其中任首席军机大臣15年。学生向他请教在朝的奥秘,曹回答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道光皇帝觉得御史的奏折太烦,曹振镛出主意说「不管写的什么内容,您都从里面挑几个文字上的错误,交部处罚,这样就可杜言官之口了」,道光闻之大喜。终其一生,曹振镛「恩眷之隆,时无与比」,死后还得了「文正」的谥号。
评:做稳了奴才的人。
皇帝明洪武朝,御史周观政发现一队女乐正往皇宫里走,便上前询问。领队的太监说是皇上让叫的,周观政拦住不放。太监生气地回宫,过了一阵子出来对周观政说「皇上已经决定遣散女乐」,周观政回答「必当面奉诏」。无奈,太祖皇帝只好亲自出宫,当面向周观政道歉「朕已悔之,御史言是也」。
清嘉庆朝,皇帝诏求直言,翰林洪亮吉便上了奏折,说皇上您最近上朝似乎偶有迟到,不妨稍加注意。随即,洪亮吉严旨立斩,临刑前改为发配新疆伊犁,还要称颂皇恩浩荡。
评:嘉庆君的庙号在我大清可还是「仁宗」呢。
天下明代,东林书院依庸堂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也不是明朝独创,「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宋明的政治基础,「以天下为己任」更是上千年来读了一点书的人的担当。
清代,乾隆皇帝亲自批示「居然以天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自然嘛,书院的职能也从切磋义理、议论公卿变成了科举考试补习班了。
评:既然全天下只能有一个人姓赵,既然风声雨声都不让听了,那读书人还有何用呢?一起来研究回囬囘迴字的不同写法吧!
南巡明武宗不顾大臣阻拦,以「亲征」为名巡幸江南。路过扬州,武宗钓上一条大鱼,非要卖给知府蒋瑶,蒋瑶说「本府没有买鱼的预算,臣只好拿家里衣服来换」。武宗又一再索要特产,蒋瑶说扬州的特产只有琼花,但是自从北宋亡国之后就绝迹了。皇帝无奈,最后强索了500匹白布才勉强挽回颜面,前往苏杭的计划也不得不作罢。对于蒋瑶的行为,朝野上下「极重之」,继位的嘉靖皇帝举行酒会还特地让他坐在首桌。
200年后,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江苏学政尹会一抱怨「民间疾苦,怨声载道」,乾隆严旨诘问「民间疾苦,试指出何人疾苦;怨声载道,试指明何人怨言」,尹会一闻言免冠叩首,还是被谪戍远边。纪晓岚也曾稍稍言及南巡耗财太甚,被乾隆怒叱道「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于是,「自是而后,朝臣皆相与结舌吞声,无复有为民请命者矣。」
评:所以,历史学家们的结论是,明武宗南巡穷奢极欲,乾隆南巡盛世佳话。
明武宗《明朝正德年间的囧人囧事》孔庙王阳明是近世最伟大的儒者,不过,他从祀孔庙一事却经历了多年的讨论。第一次,有人提请王阳明从祀,多数大臣持反对,提案被否决。第二次,礼部尚书直接批准了从祀,因未经正当程序,最终未被执行。第三次,万历皇帝把提案下发讨论,这回出席廷议的大臣有41人,支持从祀的有22人,另外,其它被提名人胡居仁、陈献章、蔡清分别获得了25票、21票和5票。随即,奉圣旨:胡居仁、王守仁、陈献章准予从祀,钦此。
乾隆四十六年,退休官员尹嘉铨上折,说汤斌、范文程、李光地等人品学兼优,建议考虑从祀孔庙。看到奏折当日,乾隆批复「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29天后,尹嘉铨判处凌迟。御笔改为绞刑,当夜执行完毕。
评:从祀孔庙事小,谁掌握对历史评价的权力事大。历史评价权的独立性消失之时,就是最高权力可以冲出笼子肆无忌惮咬人之时。
百姓1644年,北京煤山,崇祯皇帝咬破手指写下的遗诏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份圣旨:「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无伤我百姓一人。」
1932年,吉林长春,爱新觉罗·溥仪表示:「占据着我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么办法统治这块殖民地。它要驻多少兵,要采什么矿,我也一概不管,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
评:1898年,瓜尔佳·文悌(满洲正黄旗人)向皇帝上奏反对变法,理由:「奸宄之徒欲保中国四万万人,而置我大清国于度外。」将近三百年的时间,人家可是从来就没把您当成过自己人啊。
文字晚明,江南一些士人组建了复社,点评诗文、批评政治,其议论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可以动天下之观瞻。崇祯十五年(1642年),有人向皇帝告发,说复社结党营私,「上摇国柄,下乱群情」。览奏,崇祯皇帝批了10个字,「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全案注销。
十年之后,顺治九年(1652年),礼部奉旨要求全国各府县制作卧碑,横放在学校的明伦堂前,核心是三条禁令:不得上书言事;不得立盟结社;不得刊刻文字。
评:「这三条禁令,恰好是近代西方人所要争取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出版自由,所谓三大自由了。东西双方的现代史,在这上,有一个恰正相反的对比。讲起来,真值得我们内心的惭愧。卧碑立于顺治五年。有名的金圣叹,就为犯了卧碑禁令而杀头了。因为当时考试官贪污,一些生员跑到明伦堂向孔子灵位哭叫,就犯了言事结社的禁令。我们从这些地方看,就可看出清制之存心。明代是特别奖励大家发言,公开发言的。也不仅明制如是,历代都如是。只有清代才不许人讲话。这成什么制度呢?这只是满洲部族政权便利他们统治中国的一些无理的法术。」——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卧碑,顺治九年(1652年)颁诏、同治七年(1868年)再刻。摄于台南孔庙大儒明代,理学名臣黄道周当面批评崇祯皇帝施政急躁、用人不察,还说「臣不尽言,怕陛下便亡国了」。崇祯争不过,一边挥手让他下殿,一边嘟囔「黄道周一生学问,只成就了一张佞口」。正在离开的黄道周听到此言,立刻转身说「这一个『佞』字,待臣与陛下分辨」,遂又有一番激烈的言辞。事后,崇祯怒甚,但「夺于公议」,也不得不承认「道周有学有守」。
清代,考据学家阎若璩被推为「国朝六儒」之一。康熙南巡路过他老家,阎若璩已经68岁,听闻消息立刻出门,结果因为皇帝的御舟走得太快,没能赶上。阎若璩耿耿于怀,又写了万寿诗8首,让儿子阎咏带去求皇帝赐一幅字。阎咏北上,赶在皇帝必经的河岸边等候,康熙听说了,在船上遥问「阎若璩是谁啊」,阎咏在岸上一路小跑追着回答,还是没能赶上御舟。终于,尚是皇子的雍正听说了,叫阎若璩进京。阎若璩正在病中,接到通知「霍然而起」,好友劝他老当自重,他却说「吾绩学穷年,未获一遇,今贤王下招,古今旷典,乃斯文之幸也」。到了北京,没几天便过世了。
评:阎若璩到现在还被称为「中国启蒙思想的先驱」。不知所启何蒙?
殿上相争8年之后,黄道周起兵抗清,被俘就义,遗言「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使阎若璩处此国破家亡之际,不知会有怎样作为尊严明代,王朴是洪武年间的言官,多次直谏,太祖皇帝生气把他罢官。不久,皇帝想起他的忠直,又起复为言官,王朴本性不改,继续直言,屡屡当庭辩论是非,不肯屈从。一次,王朴遇事强争,还说了一些人身攻击的话,暴怒之下的太祖命人将其推出斩首,尔后立刻想起他的耿直,命人快马将王朴追回,问他「汝其改乎」,王朴回答「臣无罪」。乃再命人缚之行刑。去刑场路上经过国史馆,王朴还冲着路边大喊「史官听好了:『某年某月某日,皇帝杀无罪御史王朴!』」
清代,乾隆时,翰林杭世骏被推荐担任御史,在笔试时他回答说「我朝统一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当日下狱,刑部拟死,皇恩浩荡,削籍为民。30年后,乾隆南巡,杭世骏赶来迎驾。乾隆惊讶说「杭世骏还没死么」,杭回答「臣之所以还活着,是为了能歌咏太平啊」。当夜回家,杭世骏惊惧而卒。
评:士可杀,不可辱。可怕的是,我们已经不知道在生命之上,还有更宝贵的,是为人之为人的尊严。更可怕的是,放弃了这尊严,我们的生命还是不能保全。
暮春三月,黄沙漫天。南望关河,最后一眼正义明代,武宗皇帝巡幸山西,因为属于未经正当程序的出游,既没有诏书,也没有仪仗队。到了太原城下,守门的吏员何麟以未奉明诏为由拒不开门。堂堂一国天子,竟不能入。到京后,武宗大怒,逮来何麟,廷杖后释放。何麟回到太原之日,山西省城官员自巡抚以下全体出城迎接,自此对这个门吏礼敬倍加。
清代,探花钱名世阿附年羹尧,雍正皇帝决定大做文章,给天下读书人一个样子。于是,雍正下旨说钱名世鼎甲出身,但不知大义,廉耻荡然,御书「名教罪人」四字,制成匾额,挂在钱家门楣,责令钱名世每月磕头。同时,雍正还要求中央官员进士出身者385人全体做诗讥讽钱名世,写的不好的还要发回重写。事后,385首诗集成一部《名教罪人》,要钱名世自行出资刊印。那385人,上自一品大学士、下到不入流笔帖式,加上钱名世本人,竟从未显露异见。
评:何麟只是一名门吏,为了他,一省的官员敢同天子的意思相抗。何故?从义。这样的例子在二十四史中俯拾即是,实在是再再普通不过。然而,这一风气在1644年之后倏然大变,最高权力既不再容许体制外有一套独立的舆论体系,也根本不让体制内的残存者再有任何联合起来的可能性。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仅要打倒你,还要举天下的力量一起来批判你,还要让你做灵魂深处的自我批判。从此,「划清界限」四个字开始渗入中国人的脊髓。
近邻1592年,日本西侵,朝鲜危在旦夕,万历皇帝赫然一怒,发兵援朝,下诏「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历时8年,明军平定倭患,朝鲜重归安宁。几十年后,明亡的消息传到朝鲜,「及闻此报,虽舆台下贱,莫不惊骇陨泣」。整个清代,思明,成为了朝鲜上下共同秉持的理念,万历被朝鲜国王年年奉祀,「崇祯」年号则一直沿用了300年。甚至直到今天的韩国,还有人坚持使用明代年号纪年。
1636年,清兵入侵朝鲜。尽管许多大臣一再坚持「臣自堕地之初,只闻有大明天子」,但经过了数十日的抵抗,还是最终不敌。出降之日,朝鲜国王身穿青衣,徒步走到清军帐中,向皇太极三跪九叩,称臣并承诺派遣王子做人质、协助攻打明朝、设立「大清皇帝功德碑」、建立「迎恩门」以欢迎大清使臣。1895年,大清在甲午战争中告负,朝鲜独立,「迎恩门」随即改名为「独立门」,功德碑被推倒埋入地下,数百年前降清的那一天则被韩国人视为国耻之耻代代铭记。
评:从1644年起,靠「文明」为纽带维系的东亚体系俨然实质崩溃。
落款为「永曆三三八年」(1984年)的韩国石碑。「永历」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此碑亦在该年的三月十九日树立
远朋晚明来华的传教士曾德昭(1585-1658,葡萄牙人)说「他们爽快地赞颂邻国的任何德行,勇敢地自承不如,而其他国家,除自己以外,不喜欢别的东西。这种谦逊态度真值得称羡,特别表现在一个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上,对于那些有眼无珠、故意贬低所见东西的人们,真是一种羞辱」。「直到今天,很多人仍把中国人叫做野蛮人。听见有人仍作这种称呼,我感到惭愧,因为多年来,我在他们当中旅行,见到的情况并非如此。」
我大清,乾隆皇帝口谕「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绸为西洋各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
评:传教士的见闻在欧洲掀起了长达百年的中国热。沐浴着这样的热情,马嘎尔尼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率领使团来中国访问。然而,事实却大失所望:「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英国使团描绘的中国风貌,注意辫子哦。自由中国自孔子以来,在政治的统系(「政统」或者「治统」)之外便有着一条明确的「道统」。何谓道统?道统便是历代圣贤代代相传的道德性命,是代代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信仰,也是中国人文精神史的总集。就像明儒吕坤所言「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
1644年,画风突变。顺治皇帝首先表示帝王的任务是「继道统而新治统」。到了康熙,则明白表示「朕维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之道统,即万世之道统所系也」,「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当然,这样的自信也和「大儒」们的创新是分不开的。「国朝理学第一人」李光地就对康熙表示「我皇上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其殆将复启尧、舜之运,而道与治之统复合乎?伏惟皇上乘天之命,任斯道之统」,开了孔子以后两千年的先河。
评:只要道统还能独立于政统存在,这世界上便还有圣人的教诲、天下的公议与人间的正气。它们代表了超越有形权力的行为规范与评价体系。唯有如此,政治权力便不敢在世间为所欲为,也唯有如此,人性的自由才得以全面的施展,人才能作为一个个真正的「人」活在世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而一旦道统被压着脖子挤入政统,人性自由的挽歌便将在这片土地上吹响。
1644年,十五个瞬间,让中国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也让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变得格外的不同。
三月十九日,凭吊1644,凭吊自由,凭吊人之为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