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爬上山头,我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娘啊,你咋不敲门就进来了!"我猛地从炕上坐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才看清是公社书记家的小儿子李建国站在土炕前,浑身直打哆嗦。
这事得从1982年夏天说起,那会儿我刚从部队提干,头一回回老家探亲。
坐了一整天的绿皮火车,又换了两趟拖拉机,等挪到村口,天都黑透了。路边的玉米地里,蛐蛐叫得正欢,夜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倒像是在欢迎我回来。
走到半路,腿都快迈不动了,碰上了收村广播喇叭回来的老支书李长安。他骑着那辆响得震天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还绑着个红色的大喇叭,那喇叭都快赶上他腰粗了。
"哎呀,小杨回来啦!"李书记眯着眼睛端详我,抹了把汗,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这大晚上的,可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了。你妈那片儿的泥巴路滑得跟抹了油似的,今晚就住我家吧。"
李书记家的土坯房顶上盖着新换的茅草,院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半人高的柴火垛子,墙角支楷着几把磨得锃亮的木锄头。炊烟从厨房的烟囱飘出来,在月光下氤氲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水墨画。
他媳妇张秀兰正在灶前忙活,煤油灯的火苗映得她黝黑的脸庞一明一暗。听见动静,她赶紧擦擦手出来迎接,脸上的笑容像是盛开的向日葵。
"建国,快去井里打水来!"张秀兰冲着院子喊。只见李建国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拿起门边的水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连井台边的小花猫都不理他了。
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李建国一直低头扒饭,碗里的咸菜都没动一下,就跟那菜得罪了他似的。额头上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到一股子愁云惨雾。
李书记叹了口气,筷子在碗边敲了敲:"这孩子,最近净跟我闹腾,说要去城里学汽修。咱农村人家,祖祖辈辈种地,哪有那个条件去城里飘?再说了,现在城里人都往农村跑,你倒好,偏要往城里钻。"
"长安,你也别太死板,现在不比从前了,孩子有出息是好事。"张秀兰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劝,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小孩。
"出息?种地就不是出息啦?"李书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李长安一辈子种地,带领大队评上了先进,这不是出息?再说了,咱们村现在缺的就是年轻人啊!你看看隔壁王家,儿子前脚去了城里,后脚地就荒了。"
我看见李建国的手在抖,筷子差点掉地上,碗里的米粒洒了一桌子。他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嘴唇咬得发白。
"爸,您知道吗,隔壁刘家村的拖拉机坏了,得推到三十里外的县城修,来回就得耽误三天工夫。要是村里有人会修,多好啊。"李建国小声嘟囔,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胡闹!"李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把煤油灯都震得晃了三晃,"你懂啥?种了一辈子地的人,还能改行去修车?你以为城里那些人会教你?做梦!"
屋里一下子静得连勺子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李建国放下筷子,默默地出了门,背影像霜打的茄子。张秀兰叹了口气,也跟着去了。
我偷眼瞄了瞄李书记,只见他坐在那儿发呆,手里的旱烟袋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烟丝撒了一裤子。他那双种了几十年地的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苍老。
晚上,李书记给我安排在东厢房。躺在土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李建国那双红红的眼睛。隔壁传来李书记夫妻俩的说话声,像是在拉锯。
"你就心疼儿子吧,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整天魂不守舍的,连饭都吃不下。"是张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以为我不心疼?"李书记的声音有点哑,"可你想想,咱们村这些年有多少年轻人往外跑?现在连种地都成了老年人的活计。我这个书记,咋给上级交代?再说了,城里那些人,哪个不是对咱们农村人呲牙咧嘴的?"
"可是长安,时代不一样了啊。你看县里的广播天天说,要大力发展农村技术人才..."张秀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躺在炕上,听着院子里的蛐蛐叫,想起自己当年非要去参军时,老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嘴里念叨着:"当兵能有啥出息?不如在家种地踏实。"可这不也熬出头了?
这一宿就没睡好,翻来覆去的,跟炒豆子似的。半夜里,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李建国摸黑进来了,像个做贼的。
"叔,我...我是来求您帮我劝劝我爸。"李建国声音都在发抖,像是被风吹歪的芦苇,"我知道他最敬重你们这些当兵的。您就帮帮我吧,我实在是..."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坐起来,示意他坐在炕沿上。煤油灯的光线昏暗,但我还是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泪光,像夜空中的星星。
"叔,您不知道,我爸年轻时也有机会去县城学手艺,我奶奶都同意了。可他为了照顾生病的奶奶,为了村里的事,硬是放弃了。"李建国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想一辈子都困在地里。"
我想起白天在村里转悠时看到的场景:李书记扛着锄头在地里和社员们一起干活,收工后又骑着吱呀响的自行车去看谁家的麦子该收了,哪块地缺水了。那背影,佝偻却坚韧,就像地里的老槐树。
"你爸把一辈子都扑在村里,就盼着你能接他的班啊。"我轻声说,"他那代人,就认准了一条路走到黑。"
"叔,我也不是不想种地。我就是想学门手艺。"李建国抬起头,眼里突然有了光,"您看城里来收麦子的联合收割机,多气派!我要是会修车,以后咱村的拖拉机坏了,大伙儿就不用推到县城修了。再说了,您看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谁不想学点本事?"
我愣住了。这小子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个。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在部队修车的日子,那股子劲儿,跟他现在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等李书记吃完饭,跟着他去了地头。他正要下地,我拦住了他。
"长安叔,还记得去年我们部队来村里慰问演出不?台上那个修军车的老黄,就是从您们村走出去的。这些年,他除了修军车,还教会了好多新兵。您猜怎么着?人家现在评上了技术能手呢!"
李书记抽了口旱烟,半天没说话。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点恍惚。
"再说了,您不是总念叨要为村里办实事吗?建国要学的可不是普通手艺,这汽修技术,可是能让咱们村里的拖拉机、收割机都派上用场啊。您想想,要是村里有个会修车的,那不就等于给生产队添了双翅膀?"
李书记的烟袋锅子砸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弯腰去捡,我看见他的手有点抖,就像秋天的落叶。
"你小子,说得倒是有点道理。"他嘴上嘟囔着,眼睛却亮了起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过了几天,我临走时,听说李书记亲自骑车送建国去县城报名技校了。路上,建国特意往我家跑了一趟,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叔,谢谢您!要不是您开导我爸,我这辈子可能就困在村里了。我一定好好学,学成了回来报答乡亲们!"
20年后的一天,我再回村里,看见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建国汽修服务站。门口停着好几辆拖拉机和收割机,李建国埋头在底下修理,手上的动作麻利得很。他的儿子蹲在旁边,好奇地递着扳手,就像当年的他。
更让我意外的是,院子里还支着个木头架子,上面挂着个大喇叭。原来这些年,李建国接了他爸的班,每天抽空去村委会开个小会,晚上再把村里的大事小情儿广播给大伙儿听。听到这个,我的眼眶有点湿。
忽然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李书记院子里的蛐蛐声,想起那个为了追求理想而颤抖的声音。这些年,村里的青年人慢慢回来了,有的开农机站,有的搞家庭农场,建国的修车铺成了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商量事的地方。
听说李书记现在有空就来儿子铺子里坐坐,一边喝茶一边跟年轻人拉家常。要是遇到修不好的车,他就给儿子支招:"你得细心点,修车跟种地一样,都讲究个慢工出细活。"
这不就是李书记期盼的"接班人"吗?只是方式变了,到底还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乡亲们。看着夕阳下的金黄色麦田,我突然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但所有的路,最终都会通向那个叫做"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