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别跑!"我举着马灯在瓜地里追赶那个黑影,脚下被西瓜藤一绊,差点摔个狗啃泥。
夏夜的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哗哗响,月光下,那人影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竟是村支书的女儿李巧云。
1979年的夏天,老家这片地方闷热得很,蚊子成群结队地叮人。知青返城的热潮刚过,村里走了不少人,我因为家里穷,没赶上这波返城潮。
说起来也怪,隔壁张家两口子进了纺织厂,李家老三去了汽车厂,就我这个"倒霉蛋"还守在这片黄土地上。每天看着他们家里人送来的罐头、糖果,心里头那个羡慕劲儿就别提了。
爹是在我十岁那年得了急病走的。那天下着大雨,村里的拖拉机陷在泥坑里,爹去帮忙推,回来就发烧,没两天人就没了。娘没撑过第二年冬天就跟着去了,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让我好好照顾奶奶。
家里就剩下我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住在村头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里。房檐下挂着的老式挂钟还是爹生前淘来的,走得不太准,每到下雨天就停摆,就跟我这个不够争气的孙子似的。
好在生产队的王队长念我家境困难,让我看守几亩西瓜地。说这差事清闲吧也清闲,说累吧也累。白天躲在瓜地边上搭的草棚子里听广播,晚上就得打起精神来巡逻,手里握着竹竿,腰间挂着马灯。
王队长还特意交代我:"阿福啊,这瓜地可是队里今年的重要收成,千万得看好咯。要是让人偷了去,你这一年的工分可就白干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天天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鲜事,什么改革开放啊,什么经济特区啊,听得我心里直痒痒。有时候躺在草棚子里,看着天上的飞机画出的白线,就在想:这飞机上的人,现在是不是正在奔向新生活?
可我又能咋办?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每次看她颤巍巍地端着饭碗,我心里就一阵酸楚。
李巧云是村里的俏姑娘,模样清秀,性子温柔。她在村里的扫盲班教书,每天骑着那辆老式凤凰自行车来来去去,车铃声叮叮当当的,总能引来不少人回头。
她穿着最普通的蓝布衫,却把个子衬托得更加高挑。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像是春天的风吹过麦田。村里人都说她有出息,高中毕业了还留在村里教书,真是个懂事的闺女。
她爹李根生是村支书,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每次开大队会,都是他拿着个破喇叭站在村委会门口喊,嗓门大得很,站在村头都能听见。她哥李建国在城里棉纺厂当工人,厂里人都说他手脚麻利,可年初病重被送回村养病,听说是肺出了毛病。
"巧云,你咋来了?"我的马灯照着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眼睛都哭肿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哪还有平日里的精气神。
"阿福哥..."她声音哽咽着,手里还攥着个麻布袋,"求求你别声张。我...我是想摘几个瓜去..."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好啊,你们俩大半夜的在这儿干啥呢?"
我一回头,差点没吓死,是带着民兵巡逻的王队长。他手里的电筒光直晃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这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早点摊上,理发店里,打谷场边,到处都是议论声。有人说我和李巧云早就勾搭上了,偷情被抓了个现行;有人说我是个偷鸡摸狗的主,连村支书家的瓜都敢偷;还有人说李巧云不学好,给李家丢人。
王婶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摇着蒲扇说:"这李家闺女,平时看着挺老实的,咋会干出这种事来?"张婶子接茬道:"可不是嘛,读书读坏了吧?"
李根生气得不行,当着全村人的面训斥李巧云:"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啥样子!教书先生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心里憋屈,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全是村里人的议论声。奶奶坐在门槛上叹气:"阿福啊,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就在这时候,李建国的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整个人瘫在床上,疼得直冒冷汗,嘴唇都发紫了。村医老周摇着头说:"得赶紧去县医院,这病要是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可手术费要二百多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一般人家一年的收入也就这么多。我听说李家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一半,李巧云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眼睛都熬红了。
那天晚上的事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想偷几个瓜去集市上卖钱救她哥。这年月,一个瓜能卖到五毛钱,要是能卖个十来个,也能攒下一笔钱。
我一咬牙,跑去找王队长:"队长,我愿意用工分抵瓜钱,我再多干几个月的活来补偿队里。您就当帮帮我,也帮帮建国吧。"
王队长叼着旱烟卷,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烟雾在屋里缭绕,呛得我直咳嗽。"你小子倒是条汉子。不过这事儿..."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跟我来。"
他带着我去了村委会,敲开了李根生的门。一番商量后,王队长拿着喇叭站在了村委会门口:"乡亲们,建国这孩子的病耽误不得,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咱们村能不能搭把手?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话像是说到了大伙儿心坎上。陈婶子颤颤巍巍地送来了准备卖钱的鸡蛋,说是攒了大半年的;张大叔拿出了存了半年的肉票;刘叔从箱底翻出了珍藏的现金,说是儿子在城里寄回来的。就连平日里最抠门的钱老头,也掏出了两块钱。
不到三天,手术费就凑齐了。看着村里人你一点我一点地凑钱,我的眼眶湿润了。这些平日里为柴米油盐发愁的人家,在危急时刻却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李建国的手术很成功。等他身体好些了,能下地走路了,队里开会研究,决定成立一个互助基金,专门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家。我被推选为基金管理员,每个月都要记账、开会。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李巧云考上了县里的教师证,成了咱们村第一个女教师。每次放学,她都要经过瓜地,远远地跟我打个招呼,脸上总是带着笑。
那个夏天的瓜特别甜,甜得让人忘不了。我守着瓜地,听着收音机里说的改革开放,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往外走。可我一点也不羡慕,因为我知道,这片土地上埋着最珍贵的情谊。
李巧云后来常说:"那晚的事,让我知道了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啊,有时候看着是祸,没准儿就是福。要不是那场'偷瓜',我都不知道咱们村里藏着这么多暖心的故事。"
现在,每到夏天,我路过那片早已荒废的瓜地,鼻子里还能闻到那股瓜香味。风吹过庄稼地,玉米叶子哗哗响,像当年那个带着马灯的夜晚。
那盏马灯,照亮了我们村最难忘的夏天,也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