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说这档案里的六个字,咋就藏了二十年呢?"我抖着泛黄的档案袋,窗外的梧桐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往事。
1999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刚从县里办完退休手续回来。办公室里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翻着自己的档案,眼前突然蹦出几个刺眼的字——"此人不可重用"。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二十年的记忆盒子。
李建国端着他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吹了吹茶叶沫子:"老王,发啥呆呢?"
"你说,这几个字是啥时候写上去的?"我指着那几个字问他,心里头直打鼓。
"都过去的事儿了,你还琢磨这个干啥。"李建国笑着摆摆手,眼神却有点闪烁。
窗外的梧桐叶子飘啊飘,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1979年。
那会儿正赶上部队退伍季节,我和战友张德明正收拾着行李。他是个爱笑的小伙子,嘴角永远挂着一抹阳光似的笑容,整天哼着《军港之夜》,惹得连长总说他不正经。
我俩形影不离,战友们都说我们是连体娃娃。打靶、训练、站岗,都在一块。晚上睡觉前,还要聊聊各自的家乡,说说未来的梦想。
可那年三月,德明突然接到家里的信。他捏着信的手直抖,脸色煞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德福,我娘...她得了重病,大夫说得做手术,要两千块钱..."他的声音哽咽着,"这可咋整啊?"
那会儿两千块可不是小数目,普通工人一个月才挣四十来块。我看着德明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揪痛。
"你别急,先回去看看情况,我帮你去请假。"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团里正好有个转业名额,本来是给我俩其中一个的。德明走了,这机会自然就落到我头上。可我想着德明家的情况,主动找到了首长。
首长的办公室里,煤炉子烧得正旺。屋里暖烘烘的,可我心里却直打颤。
"首长,我想把这个转业名额让给张德明。"我低着头,声音有点发抖。
首长放下手中的钢笔,摘下眼镜擦了又擦:"你小子,想清楚了?转业可是好机会啊。"
"想清楚了。德明要是能进机关单位,工资福利都高,能照顾家里。再说了,我家里有地,回去种地也饿不死。"
首长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里有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好小子,有心了。"
就这样,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回了老家。媳妇李秀兰是个小学老师,听说我放弃转业回来种地,眼圈一下就红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好好的机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我。
"种地怎么了?咱爹不也是种了一辈子地?再说了,咱农村现在也在搞改革,说不定以后日子会更好呢。"我故作轻松地说。
李秀兰还要说什么,被我打断了:"行了,你安心教书,地里的活我来干。"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割猪草、喂猪、下地干活。夏天地里热得冒烟,汗水湿透了衣背;冬天北风刮得脸生疼,手冻得跟冰块似的。
可我从来没后悔过。看着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大,心里头有说不出的踏实。
到了1985年,乡里开始搞企业改革。一天,乡长找到我:"老王,这些年看你踏实肯干,想请你去乡办企业当个副厂长。"
去了没几天,就发现厂里问题一堆。工人们干活没劲头,设备老化严重,产品卖不出去。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琢磨着,与其在这干耗着,不如带着乡亲们发展种植业。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李秀兰气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有个坐办公室的机会,你又要放弃?"
"秀兰,你信我一回。咱们村的土地这么好,要是能带着乡亲们种些特色水果,日子准能好起来。"我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
邻居王大婶也来劝:"德福啊,你咋想不开呢?当了干部多光荣啊。你媳妇是老师,你要是也能当上干部,多般配啊。"
可我主意已定。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外地考察,请来农技员指导,一点一点摸索着种水果。开始那几年确实不容易,有人背后说我是傻子,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当,非要回来种地。
晚上,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李秀兰也不理解,整天愁眉苦脸的。可我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直到有一天,她放学路过果园,看见我正在给果树剪枝。阳光透过树叶,在我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后来说,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到了90年代初,我们村的水果可出名了。县里的水果批发商都上门收购,乡亲们的腰包鼓了起来。李秀兰不但不埋怨了,还天天帮我记账、算账,有时还帮着联系销路。
看着满园子的果树,看着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我心里头甭提多踏实。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想想这些年的经历,觉得值了。
一晃就到了退休的年头。那天翻到档案里的那六个字,我还是觉得纳闷。李建国突然递过来一封信:"这是德明托人带给你的。他在机关单位干得不错,刚升了处长。"
拆开信的那一刻,我的手有点抖。原来当年首长写下"此人不可重用",是因为我说啥都要回农村。首长说,像我这样心里装着老百姓的人,确实是"不可重用",就该在基层,和老百姓一起奔小康。
"德福,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你的好。要不是你让出那个名额,我娘就..." 信上,德明的字迹有些颤抖,我看到纸上还有些水渍的痕迹。
放下信,我站在窗前,望着满园的果树。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泛着青色的果实上,几个小孩正在树下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回荡在山谷里。
李建国端起茶杯:"老王,这'不可重用'四个字,是你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勋章啊。"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果园里,又一批果实快要成熟了,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夕阳的余晖洒在满山遍野的果树上,给每一片叶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六个字,不正是对我平凡一生最好的见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