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落雁”北外滩,吃吃福建菜
沈嘉禄
(遇外滩茶寮是俯瞰江景的好地方)
近年来,魔都的闽菜馆悄悄地开了不少,吃闽菜成了新食尚。老波头说,都是被遇外滩带起来的。多年前朋友请我去BFC吃福建菜,我以为是遇外滩,结果让我在同一幢楼里的莆田餐厅坐了下来。后来得知两者都是米其林餐厅,区别在于莆田是在新加坡一举成名的。莆田餐厅的菜式民间气息较浓,遇外滩的菜式在向官府菜逼近,当然也体现了较多的创新思维。说起闽菜,在万恶的旧社会就是体面人光顾的地方。福建商人早在开埠前就来上海捞世界了,他们给上海带来了砂糖、靛蓝、木材、洋酒,还有鸦片,从上海运走了棉花和丝绸。他们掘到第一桶金后就在大东门、小东门一带买地建房,所以他们是上海的第一批炒房客。后来小刀会起义,福建人陈阿林还做了副总指挥,福建帮的司令部就设在豫园的点春堂。司令总要为什么设在花园里呢,因为这个点春堂本来就是福建木业商人的会馆,相当于今天的企业家俱乐部。有企业家,就必须有消费场景,所以闽菜很早就登陆上海。
民国以后,闽菜馆在上海就多了起来,因为被新时代洪流淘汰的外省士绅官僚纷纷来上海租界避乱,到了十里洋场,就少不了吃喝嫖赌,闽菜馆的设置是为他们服务的,当时最有名的闽菜馆就是小有天。近十多年来,清末遗老郑孝胥的书法作品经常在拍卖会上创新高,当时他就在上海当寓公,在小有天被请吃或请人吃,他是福建闽侯人。除了小有天,还有别有天、受有天,后来又来了中有天,福建人就是与“有天”两字特别迷信。当时官场文苑请客,不是吃西菜就是吃闽菜。
(山海五珍鲜)中有天是后起之秀,严独鹤在《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社会调查录之一》一文中说:“中有天设于北四川路宝兴路口,而去年新开者,在闽菜馆中,可谓后进。地位亦颇偏仄,然营业甚佳,小有天颇受其影响。其原因由于侨沪日人,多嗜闽菜,小有天之座上客,几无日不有木屐儿郎。自中有天开设以后,此辈以地点关系,不必舍近就远,于是前辈先生之小有天,遂有一部分东洋主顾为中有天无形中夺去。”这段文字透露的信息有点意思,侨居上海虹口一带的日本人是闽菜的粉丝,中有天因此生意大盛,打败了资格颇老的小有天。东洋人爱吃闽菜,严老师爱吃闽菜,后来定居上海的鲁迅先生也是闽菜的粉丝,他搬到景云里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中有天吃饭,庆祝乔迁之喜。第二天又请章衣萍、李小峰、孙伏园、孙君烈为、周建人及许广平在中有天吃饭。看到鲁迅爱吃闽菜,过了几天章衣萍在中有天回请鲁迅。在后来的小半年内,鲁迅在中有天又摆了好几次圆台面,被请的人有潘汉年、鲍文蔚、李小峰、章衣萍、郁达夫、林语堂、司徒乔、许钦文、陶元庆、周建人、陈学昭、李一氓等等,还有前田河广一郎、内山完造等日本人。日本人赴鲁迅先生的饭局,我想是不敢穿木拖鞋的。中有天的菜式如何?鲁迅日记一般是不记具体菜式的,但许钦文的回忆文章里有写到:“有整只的烤小猪,越到后来越是大碗大盘的,大家吃了个饱。”
(琉璃斑节虾)上世纪三十年代,闽菜居然也吸引了杜月笙的注意。吃惯本帮菜的杜先生特地去小有天涮了一顿,大加赞赏,小费应该给得十分慷慨吧。上世纪四十年代后,闽菜馆在上海大幅度退潮,1949年后闽菜馆在上海已经难得一见。1959年为庆祝建国十周年,黄浦区饮食公司在南京东路组建了一家闽江饭店。他的前身是林依明厨房,性质跟莫有财厨房有点相似。1988年,为配合南京东路商业网点调整,这家也算老资格的闽菜馆老楼翻新,与香港人合资开了一家上海闽江大酒店有限公司,主打港式快餐,配合一点闽帮菜点,进入新世纪后就彻底歇搁。后来还是不断有私人开的闽菜馆在上海滩小小地冒泡,有一次我在复兴中路一家闽菜馆吃到了荔枝肉和乌鱼蛋羹,印象深刻,但几个月后就人间蒸发了。再后来的局面大家都知道了,遍地开花的沙县小吃成了福建风味的杰出代表,我没去吃过,没有发言权。
(沈爷用六年时间批注了老金的《繁花》,近日出版,卖得相当好)昨天晚上,应沈宏非兄邀请,我去北外滩来福士那个双塔之西塔的56楼遇外滩参加一场“流动的盛筵”——不是海明威的那个,而是沈爷的这个。遇外滩以闽菜著称,我对此抱了极大的期待。一帮吃货在晚宴前半个钟头,坐在茶寮喝茶。我看江景雾蒙蒙的,有点像当下的股市行情,看不懂奥妙,但知道总是要跌。宏非兄关切地问我身体,建议我多多吸氧,最好每周去高压氧舱吸两次。昨天喝的茶,是宏非兄特意为大家选的2014年老寿眉。福建的茶当然是极好的,若遇到好的店家,品质更有保证。但他家煮茶的水更有讲究,这个瓶装水是一个国际品牌——VOSS,取自挪威原产地的珍稀水源,由于TDS(溶解性总固体含量)值非常低,能极大程度还原茶叶的口感。老寿眉经过陈化,拥有微弱的果酸以及干爽的木质香,只有柔软的水质才能更好地释放出这样纯净通透的香气和韵味。美女茶艺师以VOSS水烹茶,红泥小炭炉,赤陶小茶壶,构成了一幅宁静温馨的图画。喝了几泡茶后,只觉通体舒爽。
(陈大厨在当做大黄鱼)在大家走向餐厅的时候,我注意到大厅里有些老家具,还展出了一些漆器,是福建一位年轻漆艺家创作的日用器,用瓜果的外壳作为载体,或者干脆采用福建特有的脱胎工艺,然后反复上了天然黑与红两种大漆。妙趣天成,轻巧空灵,别有一种苍朴的气息。另外,他们还用了一些两汉魏晋的陶器来做成灯具和花瓶,于随意、低调、拙朴之中传递出不俗的品味。
前菜是山海五珍鲜,其中一款烟熏鸽子,雅香馥郁,肉质鲜嫩。一枚鲜带子腌渍得也相当到位,在半生熟之间,适当的弹性和韧性,使它获得了类似上海成熟女性的气质。琉璃斑节虾采用比低温更低理的烹饪方式,吃起来像刺身,但是不必紧张,食材与日本福岛十万八千里了。虾肉鲜甜爽口,我倒希望这餐饭就以这道菜为主算了,配一碗晶莹润泽的白饭,让我吃到撑——这当然是俗人的思维。接下来就是VOSS闪亮的时候了。年轻的行政总厨陈志评出场,他师承遇外滩主理人吴嵘,曾经获得2021上海米其林指南·年轻厨师奖。
(大红袍花椒焗重壳蟹)我看了一眼菜单,接下来当做的是VOSS泉水煮闽东壹鱼。闽东大黄鱼现在横扫大半个中国,稍许上点档次的餐厅都用这个品牌的大黄鱼。据说还卖到国外去,最近在上海的日料店不敢再进三文鱼和金枪鱼,改用闽东大黄鱼做寿司和天妇罗了。陈师傅将传统闽菜滴露鸭做了一个升级,特制的双层汽锅,下层的VOSS矿泉水滚煮8小时,将上层的鸭子蒸熟后,汤汁如滴漏壶的原理慢慢形成一锅清澈的鸭汤,再放入福建的绿竹笋和文蛤助鲜。这个鸭子就是番鸭,属于杂交品种,宏非兄认为其实它的亲本来自国外的大雁,杂交驯化后再也不能飞向蓝天,只能在汽锅里摆烂。
(滴露鸭)番鸭我在海南岛吃过几次,羽毛杂色,个体壮实,还是个大红脸,只是煲来吃的话有点腥味。但在遇外滩的厨师手下,经过VOSS水的蒸熘,这个缺点倒被隐去了。再说每人一盅的鸭汤,光喝汤,不吃鸭子,倒也爽气。第二道定制菜VOSS水煮闽东黄鱼,小陈师傅根据沈爷的要求,特意将挑选750克左右的大黄鱼,剔除龙骨,切块排放,牛逼的是,纯用VOSS矿泉水,煮沸后一块块滑入锅内汆烫,调味只有葱姜薄盐,连黄酒也不加。上海人说“硬打”,这就是了。经过一番短暂翻滚,每人分享一小碗,汤清气纯,鱼肉鲜甜嫩滑,无腥无燥。上海人家煮大汤黄鱼,咸菜便是提鲜神器,现在VOSS来了,打破了这个惯例。宏非兄开菜单,讲究点到为止,反对奢侈浪费,菜不多,要精。或照陆文夫老师所说,即是“搭搭味道”,要吃饱,去吃自助餐。为了搭配整套菜单中口味最为浓郁的大红袍花椒焗重壳蟹,沈爷挑选了一款2004年六堡茶佐餐。同样以VOSS矿泉水来泡茶,精选古树原料的六堡茶,经专业仓陈化多年,陈香纯净、茶汤稠醇顺滑、带有微弱的苦感,可以很好的中和大红袍花椒的刺激,饮后如大地般厚实温暖。重壳蟹正值脱胎换骨之际,空运来到上海遇外滩,被大红袍花椒厚厚覆盖了一层,在火力加持下迅速成熟,剥开盖头,蟹香浓郁,纤维清晰,鲜味突出。配轩尼诗X.O正好。
(吉品鲍鱼烧鲟龙鱼筋)接下来是每人一位的吉品鲍鱼烧鲟龙鱼筋,也是一道体现闽南官府菜的正牌大菜。主食是闽南卤面,有点像北方的烩面,加了虾皮、鱿鱼等,软烂,入味,家常一路风格最是亲近。仿佛谢幕,VOSS水再来一段加演,清炖五夫莲子,在苏州鸡头米刚刚剥出上市的时候,福建武夷山蓝屏的五夫鲜莲子抢先一步登场,真有点伴娘压过新娘子的意思,但是味道真是好,我也就一扫而光了。
最后破题,所谓“沉鱼落雁”,沉的是闽东壹鱼,如果用“陈鱼落雁”也不算出格,落的雁,就是番鸭。这是宏非兄的解释,他总是对中国文字作出驾轻就熟的展现,并赋予它们时代的审美和一种深受人民群众欢迎的戏谑。席间我问宏非兄一个问题:你在厦门读的大学,对厦门的餐食有什么评价?为什么当年大先生鲁迅在那里教书时总是吃不惯,最终还得靠林语堂送火腿才度过异乡的饮食关?沈宏非说:所谓的闽菜,主要指福州的菜,厦门主要以小吃立身扬名。厦门真没啥吃的。你在厦门吃过什么好东西没有?我去过厦门多次,印象最深的是黄则和的花生汤和鼓浪屿街头的海蛎煎。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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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老有上海味道公微号支持
这些是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