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在太古汇的麻布屋点了时雨煮牛肉糜茶泡饭来吃。
时雨煮,是日本传统的煮物料理方式,就是食材加入酱油与糖,再和姜片、牛蒡一起来煮。据说以前是煮蛤蜊,现在则是以牛肉为主了。“时雨”在日语里面有“晚秋初冬小雨”的意思,因为煮的时间不能太长,所以,就像小雨转瞬即逝。
牛肉而成糜,其实意思就不大了,之所以还是要点来吃,不是因为牛肉糜,而是因为“茶泡饭”和“时雨煮”。在上海吃茶泡饭,最喜欢的是平成屋的梅子茶泡饭,除了芥末、海苔和梅子,就是米饭和玄米茶,其他一律不加,梅子的咸酸味将米甜茶香都逼了出来,忽然就有了远山阔水之想。很多人以为这种吃法是日本的,其实是中国的,史料记载六朝时南方就有这样的习俗。我们常常说“粗茶淡饭”就是指这种简单的饭食。《红楼梦》四十九回里记载贾宝玉“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我一直说曹雪芹身上的富贵别人是装不出来的,一个不曾经历富贵的作家断不敢说富家公子吃茶泡饭的。据说董小宛很喜欢吃茶泡饭,这就让鲁迅笔下华小栓的茶泡饭自有一份优雅与韵致了。
“时雨煮”,听着这样的名字,就觉十分的诗意。在倏忽而至的秋雨里,煮什么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庭阶寂寂,寒雨倏至,室内只有煮物的小炉子上,食物正咕嘟咕嘟冒出细微的泡沫,食物的香味则如山岚轻雾缭绕不绝。日人需要感谢于我们古人的地方太多了,如果不是这样的几个汉字,又哪里来如此的尘外之想呢?不过,“时雨”在日语里,是有某种物哀的意思的,因为“时雨”到来,就意味着秋天的没落和冬天的降临。日人将每年的十月份称为“时雨月”,松尾芭蕉是十月份去世的,所以他的忌日也就称为“时雨忌”了,说到生命的消逝,望秋先陨,总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按说现在正值十月,也算是“时雨月”了,但天居然热得像夏天,可谓“孟春行夏令”(这句话出自《礼记》,被鲁迅误写为“秋行夏令”,错得应景)了,从节令上看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时雨,在汉语里是个好词,是说应时而下的雨,所谓“好雨知时节”,所以,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词语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但在日语里面“时雨”偏偏指的是秋冬之间的雨,有“无常”的意思,日人正因为从那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从何而止的雨里面,感受到生命之无常,所以就不免生出物哀之情了。用“时雨”来形容煮物的料理,让饮食里也无端生出了些许风雨之思。时雨煮,基本味型是甜辣的,煮物又都是牛肉猪肉,不免有油腻的感觉,所以加入姜片和牛蒡,让辛辣味和约略的苦味来除腻增香,也算穷极心机了。食物里些许的苦味是很有韵致的,沈从文说茨菇比土豆“格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茨菇的这种苦味,这种苦味是秋天约略而莫名的悲凉的通感,虽不随和但也不凛冽,让你在一切滋味风卷残云地扫略过你的味蕾之后,在你的舌根心间留一点点微苦的余凉。食物的苦味是盖不住的,虽然一时会被其他煊赫的滋味所篡夺,但当一切散尽,那点苦味还是会不绝如缕地从你口腔的边缘慢慢弥散开来的,能消除它的大概只有时间了。
日人用这些词语的时候,也不过“却道是寻常”,但是在我这种在中国文化里浸淫年深的中国人眼睛里,意味就不同了,比如“秋津”(蜻蜓)、“花筏”(花瓣随流水飘荡的样子)之类,便会引起很多有意思的遐思。所以,这一碗有着时雨煮的茶泡饭,就引发了我很多的痴想,心底里觉得这一碗饭没有白吃——虽然,在我心底里还是觉得最简单的只有一粒咸梅的茶泡饭,似乎“格”更高些。不过,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多事,所谓“饥来吃饭倦来眠”,哪有这许多道理?忽然又觉得自己也就是个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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