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县泥河村的,高中毕业后去县城打工,在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那会儿刚好碰上老板扩大规模,招来了不少城里大学毕业的管理人员。阿强就是其中之一。
刚来那会儿,阿强穿着笔挺的西装,拿着个黑色公文包,走路带风。我和车间里的姐妹们都笑话他:“这穿得跟去相亲似的。”没想到两个月后,他还真找我相亲了。
那天,他在厂门口等我下班,手里拿着一杯奶茶。我看见他,就想绕道走,他叫住我:“小兰,等等,这杯给你的。”
我接过奶茶,那是我第一次喝,塑料杯上还印着个卡通兔子,我舍不得扔,回家洗干净当水杯用了半年。
“你为啥请我喝奶茶啊?”我问他。
“我…我想跟你处对象。”他说着,脸红得跟我妈腌的辣椒似的。
2009年5月,我俩领了证。婚礼定在他家城里办,因为他是独生子。他爸早年得了脑血栓,半边身子不太利索,但脑子清楚,对我还算客气。他妈就不一样了,见我第一面就上下打量,嘴上不说什么,但那表情像是在菜市场挑不满意的白菜。

婚前,阿强妈找了个”谈心”的机会,把话说明白了:“你知道,我们家在县城也算有点体面,阿强又是大学生。按理说,彩礼该你们家出,但看你家情况,我们也不提这个要求了。不过按我们这边习俗,嫁女儿要给儿媳妇准备’三金’的,你妈准备了吗?”
我愣住了。我妈哪有钱准备什么”三金”?家里为了我弟上大学已经借了一屋子债,我打工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去还债了。我只能老实说不知道这个规矩。
婆婆叹了口气:“也罢,你们乡下可能习俗不同。不过结婚当天的红包总该有吧?这可是我们市里人结婚最看重的。”
婚礼前一天,我妈坐了三个小时大巴车来县城,带了十斤自家种的花生和一篮子鸡蛋。她没见过城里的电梯,拎着东西在楼下站了半天才敢上来。
婚礼那天,我穿着租来的婚纱,看起来跟城里姑娘没什么两样。阿强妈忙前忙后招呼客人,脸上笑得跟花似的。到了该给红包的环节,我妈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千块钱,那是她攒了大半年的。
婆婆接过红包,笑容僵在脸上:“就这?”
我看见阿强脸色变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婚后我们住在阿强家,我辞了服装厂的工作,在附近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活儿。每次发工资,我都会拿出一半寄给家里。阿强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偶尔问我:“你妈还好吗?”
日子就这么过着,平淡无奇,也没什么大起大落。我和婆婆处得不咸不淡,她从不掩饰对我出身的嫌弃,但也不会故意刁难我。有时候,她会在饭桌上说:“你看隔壁李家的儿媳妇,人家可是市里医院的护士长,每年给婆婆买这买那的。”
我只是低头扒饭,阿强则会接话:“妈,咱家不缺那点东西。”
日子匆匆过去了八年。那年春节,我妈打电话说她老是觉得腰痛,去镇卫生院看了也不见好。阿强二话没说就开车带我回了趟老家。
我妈住在村子最边上的老房子里,砖瓦房,院子里养着几只鸡,还种了几棵柿子树。柿子树上挂着几个干瘪的柿子,大概是去年忘了摘的。门口晾着两条洗得发白的毛巾,我记得那是我高中时候用的。
阿强第一次进我家门,看到屋里的情况愣了一下——泥土地面,塑料布糊的窗户,一个老旧的木板床,床边放着个不锈钢脸盆,里面泡着准备洗的衣服。墙上挂着我初中时候得的一个”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已经发黄卷曲。
妈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但见到阿强来了,忙着张罗着要杀鸡。阿强连忙拦住:“阿姨,别忙活了,我们带您去县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中期。医生说需要手术,但手术费加后续治疗至少要十几万。我们当场就懵了。我和阿强这些年虽然都在工作,但一直租房住,存款不多。
回到婆婆家,我鼓起勇气向婆婆借钱。婆婆听完,脸色立刻变了:“你妈得病关我什么事?这么多年,她给过我们家什么?连结婚红包都只给那么点。再说了,我们家也不是开银行的,哪来那么多钱?”
我默默回到房间,一个人哭。阿强进来,抱住我说:“别哭,我有办法。”
第二天,他去银行贷了十万块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可能用了我们租的房子做抵押。
妈的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恢复期间,婆婆的话变得更难听了:“你看看,娶个农村媳妇,净给家里添麻烦。你妈病了,是她儿女该管的事,凭什么花我儿子的钱?当初要是娶个城里姑娘,哪有这些事?”
阿强每次都会打断她:“妈,够了。小兰是我老婆,她妈就是我妈。”
婆婆气得摔门而出:“你被她迷了心窍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往返于医院和超市之间,累得像只陀螺。有天下班回来,看见阿强在翻抽屉,抽屉里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存折。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笑了笑:“没什么,一点小钱。”然后把存折塞回抽屉,转身出去了。
两个月后,妈身体刚有好转,婆婆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胆结石,需要手术。家里人都乱作一团,老丈人因为腿脚不便,只能在家干着急。
手术当天,医院要交手术费和药费,大概七八万。婆婆丈夫在家翻箱倒柜找存款,却只找到了三万多。阿强站在一旁,脸色凝重。
就在这时,阿强掏出了那个我曾经看到过的存折,对我说:“小兰,这钱够了。”
我接过存折一看,里面居然有十五万!阿强说:“这是我这八年来每个月都存一点的钱,本来是想给你妈治病用的,现在先救我妈要紧。”

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攒下这笔钱的。要知道,他的工资也不算高,每个月能剩下来的钱本来就不多。
婆婆手术很顺利。麻药劲儿过去后,她睁开眼睛,看见我和阿强守在床边,微微动了动嘴唇。
“妈,您有什么想说的?”阿强凑过去问。
“那笔钱…是你攒的?”婆婆声音很小。
阿强点点头:“是,这八年来每个月都存一点。”
“为什么?”
“以前是想留着给丈母娘养老用的,她一辈子不容易,供我老婆上学,还供她弟弟读大学。”阿强诚实地回答。

婆婆沉默了,眼角有泪水滑落。那一刻,我感觉她第一次真正看我,不是看一个农村姑娘,而是看她儿子的妻子。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窗外,一年四季不修剪的银杏树把阳光切成碎片,洒在病床的白单子上。墙角的输液架旁边,还放着上一个病人留下的橘子皮,谁都没顾上扔。
三天后,婆婆出院回家。她躺在床上,叫我过去,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小兰,把我床头柜第二个抽屉打开。”
我按她说的做了。抽屉里有个红色的绒布盒子。
“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套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手镯,我从没见过婆婆戴过这些。
“这是我当年结婚时候我妈给我的,我一直留着…本来想着,如果儿子娶个城里媳妇,这就是我的礼物。”婆婆顿了顿,“后来儿子娶了你,我就没拿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对你有成见,觉得农村姑娘配不上我儿子…”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错了。”婆婆突然说,“一个女人的好坏,跟她是哪里人没关系。”
她艰难地坐起来,把那盒子塞到我手里:“这些,现在是你的了。还有,你妈手术后的康复费用,我和你爸会出。”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那么看着我,”婆婆别过脸去,“你是我儿媳妇,你妈就是我亲家。本来嫁女儿就该给红包的,这么多年没给,就当补上了。”
第二天,阿强开车带着我和婆婆去医院看我妈。路上,婆婆一直沉默着,手里紧握着一个红包。进了病房,我妈看到婆婆也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我按住。
“躺着就好,别动。”我妈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吓人。

婆婆走到床边,二话不说把红包塞到我妈手里:“这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给您的。本来八年前就该给的,现在算是补上了。”
我妈愣住了,看看红包,又看看我和阿强,眼里泛起泪光。
婆婆继续说:“等你好了,搬到县城来住吧。我们家房子大,有空房间。”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院子里银杏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隔壁床的老人正在剥一个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地落下来,在床头柜上堆成一小堆。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天会来。
现在,我妈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婆婆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说是要把我妈养胖点。两个老人经常一起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有时候还会一起跳广场舞。阿强依然每个月默默地存钱,只是存折上的名字多了一个我的名字。
去年,我妈病情复发,再次住院。婆婆在医院照顾了她一个月,寸步不离。出院那天,我在医院走廊看到婆婆扶着我妈慢慢走着,两个人都瘦了一圈,但笑容很温暖。
那一刻,我才明白,生活从不因为出身而定义一个人的价值。而爱,可以跨越所有的隔阂,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让坚冰融化。
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结出了新的果子,红艳艳的,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阿强爸爸找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分给四位老人,自己却一个都不吃。阿强问他为啥不吃,他笑着说:“留着给你妈和丈母娘吃,她们都爱吃这个。”
岁月终究抚平了所有的棱角,生活的痕迹深深浅浅印在每个人脸上。而我们,都在这印记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