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又问:“别讲何经论?”曰:“大槃经。”那曰:“如何说涅槃之义?”曰:“涅而不生,槃而不灭。不生不灭,故曰涅槃。”师曰:“这个是如来涅槃,那个是法师涅槃?”曰:“涅槃之义,岂有二邪?某甲祇如此,未审禅师如何说涅槃?”师拈起如意曰:“还见么?”曰:“见。”师曰:“见个甚么?”曰:“见禅师手中如意。”师将如意掷于地曰:“见么?”曰:“见。”师曰:“见个甚么?”曰:“见禅师手中如意堕地。”师斥曰:“观公见解,未出常流,何得名喧宇宙!”拂衣而去。
——《五灯会元》第二卷 跋陀禅师
白话直译:先前,跋陀禅师问生法师:“你说众微粒相聚叫做色,那众微粒未聚之时,叫做什么?”
生法师茫然无措,回答不出来。
于是跋陀禅师又换了个话题继续勘验生法师。
跋陀禅师问道:“你除了讲《大般若经》以外,平时还讲什么经论?”
生法师说:“还讲《大涅槃经》。”
“那你说说涅槃的意思是什么?”跋陀禅师继续问道。
生法师说:“不生为涅,不灭为槃,不生不灭即为涅槃。”
跋陀禅师说:“这个是如来所说的涅槃,你自己的涅槃呢?”
生法师说:“涅槃难道还有第二种解释?我只知道不生不灭即为涅槃,不知道你又有何高见?”
跋陀禅师拿起一根如意问道:“看见了吗?”
生法师说:“看见了。”
跋陀禅师问:“看见了什么?”
生法师回答:“看见了你手中的如意。”
跋陀禅师随即把如意掷于地上,再问:“看见了吗?”
生法师说:“看见了。”
跋陀禅师继续问道:“看见了什么?”
生法师回答:“看见你把手中的如意掷于地上。”
跋陀禅师斥责道:“我看你的水平也不过如此,并未超出一般人,为何还能名扬四海呢?”
说完此话,跋陀禅师拂袖而去。
鉴赏评说:禅门公案就是让所读之人生疑的,看完上面的故事,想必在心中一定有诸多疑团生起。
暂不说涅槃是何意,且先说说何为如来意、何为生法师之意?这是疑问之一。
当然,最大的疑问莫过于跋陀禅师最后对生法师的否定,说他对佛法的理解与常人无异,只是徒有虚名而已,缘何于此?
这定论显然是因为跋陀禅师对于生法师关于“如意所在”的回答而下的,难道生法师对于“如意所在”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则公案之前的解读中说到了《大般若经》,用一个“空”字就可以概括般若思想。
一切存在都基于一定的“前因”,而这“前因”也有自己的“前因”,无限推究下去,则整个大千世界皆有关联,一即是一切。
“前因”不固定、不自性、不独立,所以一切当下存在皆是随缘变化的,时时处于“变”的状态,没有所谓的永恒,哪怕一刹那的“不变”也不可得。
所以,存在永远都是相对的,这种不确定性就是般若经在阐释的“空”。
“空”不是不存在,不是什么也没有,而仅仅是用来描述这种“常变”的状态罢了。既然总是在变化的,又哪来开始和结尾呢?一切都是“中间变化过程”而已,无生无死,不生不灭。
这就是大乘佛教的般若“空”观,所以说“色即是空”。
但是,这仅仅是其中一面。如果只有“空”在,难免使人生的追求与期望无所栖泊,而生起茫然失落之感。所以,“色即是空”的后面还有“空即是色”。
缘起论解释了“色即是空”,那“空即是色”又是因为什么呢?
对于人而言,一切存在都是因为自己参与进去后才呈现给自己的。世界再精彩,自己没有参与进去的那部分就等同于“不存在”。因为人终究只能得到自己的主观世界嘛!
你有你的,他有他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存在,这“独一无二”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残缺的,但对于个人而言却是无比的完整。
不管外境多么善变,多么的无常,不管它们有着怎样的“前因”,当你参与其中时,当下所得的主观世界是真实的,你唯有此可得,它就是你的全部。
是的,事物存在的原因摸不透,管它的呢;是的,事物的变化是无常的,那又怎样!能否定此时此刻获得的认知与感受吗?虽然所得皆不是绝对,但对于你而言是唯一可得的独一份儿啊!
这就是“妙有”!这妙有从何而来?人人皆有心在,大家都有觉知当下的本性。
打个比方:成像离不开两个东西,一是镜子,二是本体。客观世界就是本体,你的心就是镜子,二者共同作用之下就得到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镜像世界。
镜像不是本体,所以“色即是空”;但这就是当下能得到的唯一,因此“空就是色”。本质虽然不真,但却就在眼前。
所以,就涅槃之义而言,又岂止生法师所说的有第二种解释?乃是有无数种解释。如来有如来的,生法师有生法师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如来之意或许与你之意不同,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自己的。
从这点来看,如来之意与你之意又有何分别呢?它们都来自于那如如不动、空空如也的“心”。把握自己的,拥抱自己的就对了。而不是说在自己以外还有一个更好的、更正确的可以获取。
再回过头来看生法师所说的涅槃之意“不生不灭”。
不要说是“不生不灭”了,说什么都不是!所以,不要把心力浪费在“如何是涅槃之义”上,不妨看看如何是你之意。
确定即否定。因为确定之物,仅仅是妙有之一啊!得到了一,就失去了整个世界。
跋陀禅师把如意拿在手中,一会儿又掷于地上,他实际上是在问生法师一个问题:你说如意在哪里?
让生法师去反观自心,自己明明知道如意之所在是随缘变迁的,在手中、在地上,正是自心识别当下所获得的啊!如此一来,又怎么能说如来之说乃涅槃之义是唯一解释呢?
在生法师问跋陀禅师对于涅槃“有何高见”时,跋陀禅师为何不回答,而是拿起“如意”搞行为艺术?
就是因为从跋陀禅师嘴里说出来的就成了“跋陀之意”,已然不是涅槃之意了啊!
那么,你解读禅门的意义的在哪里呢?
我说我的意,你在我之意中见自己意。没有公案,我怎么知道我之意。没有看我的解读,你怎么知道你之意。
不需要得个究竟,只需要觉察自心就足矣!你我所得皆不是真理,但绝对真实。
《大般若经》可以用“空”字概括其内涵,《大涅槃经》则可以用“有”字呈现其要义。
《大般若经》说无常,无一物可得。而《大涅槃经》说常乐,有净土可达。二者从两个方面在阐释佛法真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看似相互矛盾,实则是圆融无碍的。
“如意所在”岂是可以离境定论的,这就是“空”;然而,生法师所说的在手中、在地上,哪一次又不是真真切切的呢?这就是“有”。
“空”不真空,“有”不绝对。般若与涅槃完美融合,自然能拥抱当下,不拒不迎,出离各种烦恼了。
最后,跋陀禅师说生法师与常人无异,实则是因为:生法师回答如意之所在,正是心之妙有,他却不识自心,没有觉知自己时时处处正在识别外境的觉性,当然是没有明心见性了。
如果他能拥抱自心,觉知妙有而不执于妙有,当然不会把如来的方便之说执为佛法真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