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药山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太守何得贵耳贱目?”守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守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惬作礼。
——《五灯会元》第五卷 药山惟俨禅师
白话直译:朗州刺史李翱欲向药山问道,多次邀请药山惟俨下山都被拒绝,于是李翱只得亲自前往拜访。但药山见李翱来了,也不起身迎接,而是只顾看经,不加理会。
药山的侍者就提醒药山道:“太守大人已经到这里来看您了。”
可药山仍然不予理会,只是捧着经书,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李翱性情刚烈,性格急躁,就不耐烦地说道:“听说你的名气不小,但今日见面,也不过如此嘛!”说完转身就走。
这时药山发话了:“太守大人,你何必贵耳贱目呢?”
一听这话,李翱心里一震,赶忙回头道歉,并虚心向药山惟俨禅师请教:“刚才是我失礼了,请问老和尚,什么是道?”
药山未开口,只是用手指向天上指了一下,然后又向地上指了一下,并问道:“懂了吗?”
李翱向上看,什么也没见到,再向下看,之见一只水瓶,于是摇摇头答道:“不懂。”
药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顿感喜悦、满足,赶忙向药山再次行礼道谢。
鉴赏评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公案,在禅门公案中非常有名气。在此公案中,药山惟俨把“道”与“禅”形象地表达了出来,非常值得初学之人参悟。
如能透过这则公案,再读其他公案,犹如药山惟俨禅师所说的“只图遮眼”而已了。
李翱(772~841)自幼“勤于儒学,博雅好古”。二十五岁时,与韩愈相识,从此追随韩愈,经常与韩愈一起谈论学术文章,维护儒道,反对佛老,积极倡导古文运动。
贞元十四年(798年),李翱中进士,从此开始了波澜壮阔的仕途,曾任过外郎、礼部郎中、中书舍人、刺史、节度使等职。
除了为官,李翱的学术贡献是相当大的。他对儒学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心性理论的引入,企图重新构建儒学体系。这为宋明理学、心学的崛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为何会从最初反对佛老的“愤青”,转变成心性理论的探索先驱呢?这就和药山惟俨禅师的这次见面不无关系了。
这则公案最重要的看点往往被人错过,正是那句“太守何得贵耳贱目?”,至于那句名气更大的“云在青天水在瓶”,都是后话了。
“贵耳贱目”在白话直译中没有翻译,字面意思本就不难理解,不翻译则更有味道。
对于“太守何得贵耳贱目?”,人们常常把它理解为“为何相信耳朵的虚闻,而不相信眼睛的实见呢?”
李翱见到了什么?一个捧着经书而无礼节的和尚?见到了药山不畏权贵的个性还是赞美他不拘礼节的洒脱?
要知道,李翱不仅仅是一方大员,还是儒释道三学的全挂子,二十几岁就与韩愈相交的人。你老和尚摆出这么超凡出世的架子,唬谁呢?
就这样能让他“回身拱手致歉”吗?如果是那样,李翱被称为中唐思想家,才是真正的名不副实。李翱“见”到的并非眼睛看见的,而是直透他心灵的感触,他在药山的这语句话中“触电”了。
听说药山名气的那个,和看见“不知礼”老和尚的这个,又有何分别呢?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说“见面不如闻名”?为何要把听见的和看到的区别对待呢?它们不都是李翱本尊的“所见”吗?
名震禅林的药山,粗俗无礼的药山,本是同一个,那为何有了分别呢?问题不在药山,而在于自己。
去年听见名声的那个李翱,和当下在见得无礼的这个李翱,实无分别,这一点李翱自己是知道的啊?难道还有两个自己不成?
原来那个“自己”,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超越“眼耳鼻舌身意”诸多方式的限制,我就是“我”,无始以来独一无二的自己。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正是佛陀悟道后说的那句“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这个“如来”就是“自己”。
李翱之于李翱,药山之于药山,你我之于你我。不仅仅是人人皆有,而且皆无分别。
那个因为药山名气大而想要求见,和这个因为药山无礼而想要离开的自己不都是同一个嘛!
最初的“闻名不如见面”,和眼下的“见面不如闻名”,都是自己在演绎,与药山的名气与自顾看经有何关系呢?
药山从来也没有说过自己名气大,也没有表现出有礼还是无礼,人家一直就在那里用经书遮眼而已,你来与不来,别人都这样做。
如果能超越时空、超越感知方式,就这样坦荡荡、赤裸裸与“自己”相见,不去理会外面的,自己还会有想亲近之心和厌恶之情吗?
李翱是被这个觉知震撼到了,在药山的话中,他见到了自己,用禅林的话来说就叫“明心”。他见了那个内在的自己,所以连忙拱手道谢!但他的贪心还在,明心不够,他还要见道。
药山指天指地,你看啊,这就是道!
李翱不懂,药山说你看:云飘在天上,水装在瓶中。
道在哪里呢?不就在这“本来如此”中嘛!
人们总以为有确切的认知世界的方法,也一定有一个确切的认知结果可以得。那是因为没有见自己!
如果见到自己,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在识别、在演绎,还有一个道可以得吗?何处不见自己呢!
本来云就在天上,水就在瓶中,你已经见到了啊!为何一定要问一个“为什么”呢?
如要去追寻个为什么,不管你能得到什么,难不成就是心外之物了?无一不是自己的意识投射,既然皆不离自心,那时时与自心拥抱就好了啊,还四处寻个什么!
听了药山惟俨的这句话,李翱没有再问,而是写下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偈: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药山惟俨真的是“无余说”吗?无说之处,胜似千言。
“云在青天水在瓶”,山河大地无一不在诉说着那言语难以企及的大道,只不过世人都太用心了而已。正用心之时,把那个“自己”忘记了,原来是错用了心。
气态的水自然飞在天上,液态的水只能装在瓶中,它们本质一样,不都是水嘛!
或许这样也可以来参禅,只不过太费心力而已!再说,禅、道岂是科学知识能限制的?知识匮乏的原始社会,道,也不会减少一分。科技发达的新世界,禅,也不会增加一毫。
要说“道”啊,就是对存在本质的探寻,有什么好探寻的?本来如此!
要说“禅”啊,就是对自己体验的觉知,有什么又不是呢?已然如此!
“目前无法,意在目前”!
下一个故事就来说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