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坐次,僧问:“兀兀地思量甚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
——《五灯会元》第五卷 药山惟俨禅师
白话直译:有一天,药山正在打坐,有僧人问:“你呆呆地坐着想什么呢?”
药山说道:“我在思量那个不能思量的。”
僧人说:“既然是不能思量的,那你又如何思量呢?”
药山说:“不是用思量去思量。”
鉴赏评说:思维活动是人类独超外物的重要标志,人虽然是万物之一,却因此成为了万物之灵。那思维能不能思维自己呢?
这个问题很奇妙,中国禅宗祖师们实际上一直都是围绕这个问题在“参”的。这个问题可以分成四个问题来分别描述,即:思维的发起者,思维的执行者,思维的对象,思维的结果。
这四者之中,“思维的发起者”往往是被人们忽视的。或许未被忽视,那也是被误解了。
人们常常把思维的发起者和思维的执行者混为一谈,认为那就是大脑。但禅师们却不这么认为,思维的发起者不是大脑这样的实体,而是一个不能被思维的虚空,即:神、心、佛性、本心、真如。
这一连串的名字都是对那个“不思量”的称谓。
显然,大脑是可以被思维的,一切可以被描述的都是可以被思量的,除了那个思维的发起者。
眼睛,它能看,就是看不见自己;牙齿,它能咬,但就是咬不着自己。同样,思维,它能思维,就是不能思维自己。谁能说说,思维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可被思维!
人们往往没有去深究正在思维的那个是谁,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思维的执行者(大脑)、思维的对象(世间万物)、思维的结果(认知)之上,以为这就是思维的全部了。
殊不知,正遗忘了最重要的那个,思维的发起者。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被思维的结果所困住的根源,把认知当成了真实,而失察了自己。
参“不能被思维”的那个,成了中国禅师们的终生行履。
那个虽然不能被思维,但并不是不存在哦!因为有一个事实是不容质疑的,“我”正在思维,这就是那个存在的最好证明。
“我思故我在”,笛卡尔提出的这个哲学命题,禅师们早在一千多年就通过自己的实践证得了。当然,还有一个人更早,那就是佛陀。
佛陀悟道之时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他当时就已经证得了“不可思维”的那个,人人皆具,且无有分别。
佛陀见启明星而悟道,他不是在启明星中见到了什么道理,而是发现,启明星之所以被自己“见”,是因为启明星走进了自己的心中。也可以这么说,启明星是被投射在自己的思维之上才被自己见到的。
是谁在投射呢?正是思维的发起者,不能被思维的那个。
它在投射一切,而不能投射自己,犹如幕布的天空,什么都能演绎,就是显现不了天空自己。
这是多么的奇妙啊!这是佛陀亲眼见到的景象,不是任何理解。所以他才叹曰:“奇哉!一切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妄想执着”是什么呢?就是思维的结果。
思维的发起者是神奇的,而思维的结果则平平无奇。那个就如明月当空,月光之下才有了树影婆娑。而人们总是把月下风景看得真切,却不肯抬头看一看那个缔造者。
禅宗的禅师们参了一辈子的那个乃是从佛陀那里一脉相传而来的,“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见那明月,就与诸佛同行了。
不妨把那个人人皆具的那个称为“我”。
禅师们一直在探究的问题其实就是:“我”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因为从佛陀开始,就知道那个“我”才是一切存在的基石。宗门只关心自己,内在的那个自己,以心为宗,名为“心性宗”。
“我”就是我吗?这个躯壳子就是“我”吗?“我”就是这一百多斤吗?禅师们探究的结果就是:“我”存在于“我的感受”之中。
离开了“我的感受”,“我”则无处落脚,成了无主之魂,成了抛家散走的流浪汉。而离开了“我”,“我的感受”又不再是我的了,也就与自己毫无瓜葛,成了妄想。
如果能悟透此语,宗门之内,不再有任何问题。
既然如此,如何是真正的“我”呢?与“我的感受”同在。
人,只能得到“我的感受”,以此来证明“我”的存在。“我的感受”是永恒的主题,虽然不同时空、不同对象的感受各不相同。
这样一来,修行就成了觉知“自己的感受”。这个觉知无有终始,没有尽头,与“我”同行。一辈子,时时处处皆是,少一分少一秒都不可能。
正如药山惟俨最后的那句话“非思量”,“我”不是思维结果的任何之一,不是通过思维可以得到的,但就包含在思维的一切结果之中。
也可以说,“我”不是用思维可以得到的,但它就在时时处处的感受之中。那个,不是思维可得,而是感受可得。“非思量,唯觉知”!
那你对当下有什么感受呢?对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感叹呢?岂可外求?
人们已经习惯用大脑应对一切,把觉知抛向脑后,这种习气不是说明白了什么道理就可以改变的。必须在行为中逐步除去,而且这个除却习气的过程横亘一辈子,与“我”同行,一刻不分离。
禅宗实乃“行”门,禅师们用一生在践行一句话:觉知“我”在此时此处的感受!
禅,就是“我”的感受;参,就是觉知。
人生是自己的真实体验集合,人生是用来享受的、感受的!离开了“我”,不是自己的;离开了“此时此处”,不是真实的。那还要到哪里去找人生的意义呢?
人生是平淡的?是波澜壮阔的?是精彩的?是惨淡的?难道还会有两种人生不成!
人生只存在一种,那就是自己的。
“我”与“此时此处”是一切的支点,离开二者之一,那就只能去意识构建的虚空之中无尽流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