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玄宗青睐隶书,并身体力行地写碑立碑,其隶书碑刻共计十余方,可谓历代帝王中所立隶书碑刻最多者。
这些碑刻以《纪泰山铭》和《石台孝经》最为著名,保存也相对完整。
唐玄宗的隶书一改初唐以欧阳询为代表的字形偏长的体势,赋予盛唐隶书以强烈的个性特征,成为了隶书发展史上不可忽略的一环。
“体博而势逸”:唐玄宗隶书的复古倾向
唐代初期,隶书整体风貌还是偏向于魏晋碑版风格,这一时期的隶书书家以欧阳询为代表,都受到魏晋隶书的影响。
从他们传世的隶书碑刻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隶书方正俊朗,笔力劲险,楷书意味十分浓厚。
柯昌泗在《语石异同评》中说:
明皇宸翰,变方正为宽博,当时八分书体一新。唐初分书,承北朝用方体。明皇变以扁体,海内靡然从之,韩梁史蔡,其体大同,所云唐隶也。
唐人分书,明皇以前,石经旧法也,盖其体方而势峻。明皇以后,帝之新法也,其体博而势逸。
柯昌泗在此提出,唐代初年隶书仍旧受到魏晋南北朝隶书的影响,而唐玄宗的隶书一改这种风气,变方体为“扁体”,并且呈现出“体博而势逸”的全新面貌。
“势逸”即撇捺分展之势强烈,与汉隶有着体势上的相似之处。虽然唐玄宗隶书确有“严整警策”之貌,但“笔实体肥”,“体博势逸”,左右伸展,尤以《石台孝经》为代表,在体势上似《曹全碑》《乙瑛碑》等汉碑,与初唐师法魏晋碑版的隶书有明显的差异。
从欧阳询隶书、玄宗《石台孝经》、汉碑中分别取相同的字,进行字形体势的比较,可以明显看出三者在体势上的异同关系。
分别从上述三种隶书中选取十个相同的单字进行对比,整体来看欧阳询隶书皆为方形,即笔画几乎无横向伸展,且起笔明显斜起露锋,楷书意味强烈,而唐玄宗隶书与汉隶的字势明显偏扁,具有横向的飘逸之势。
单字来看,欧阳询的“祖”“北”二字左低右高的字势强烈,可见受楷书影响之强烈。
“同”字,欧阳询隶书偏长,而玄宗隶书与汉隶均以撇为竖向左伸展,拉宽字势;在“西”与“帝”二字的书写上,欧阳询所书均不见波折长横,而唐玄宗所书二字与汉隶的收放关系如出一辙。
欧阳询隶书的“名”与“之”二字,撇画纵势的倾向明显,而唐玄宗所书则将字形压扁,加强横势,与汉碑相仿;最后“重”“无”“圣”三字,欧阳询隶书虽有燕尾。
但横平竖直无左右伸展之势,反观唐玄宗隶书,其长横势逸,与汉隶之长横弧度相近。
关于唐玄宗隶书师法情况,自古众说纷纭。刘熙载云:“唐隶规模出于魏碑者,十之八九,其骨力亦颇近之,大抵严整警策,是其所长。”
梁亦认为玄宗师法魏隶,他在《评书帖》中说:“开(开元)宝(天宝)前欧褚诸家提空笔作书体皆瘦硬。自明皇学魏隶,力趋沉着,笔实体肥,一时王缙、苏灵悉宗之。”
而以上十个单字对比清晰呈现出三种隶书之间的异同关系,虽然仅有十字,但足以代表各个时期隶书的风格面貌,可以看出,与师法魏晋碑版的欧阳询隶书相比,玄宗隶书左右开张之势更为强烈,主笔突出,极具经典汉隶的字形特征。
“明皇学魏隶”一说恐怕难以使人信服。明万历年间(1573-1620)《曹全碑》的出土,为清代书家提供了“全新”的取法对象,清代书家批判唐隶转而师法汉隶,并取得巨大的成功。
其实,盛唐时期的书家已经开始师法汉碑。清万经评《司隶校尉鲁峻碑》云“字体方整匀净,凡勒笔、磔笔、笔、挑起处极丰肥,开元诸家似效其体。”
亦称此碑:“丰腴雄伟。唐明皇、徐季海亦从此出,而肥浓太甚,无此气韵矣。
《司隶校尉鲁峻碑》,建于憙平二年(173),碑原立于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鲁君幕前,碑阴下半漫泐难识,宋代已有拓本,北宋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均有著录。
“风骨巨丽”:唐玄宗隶书的肥厚之美
唐玄宗的隶书雍容厚重,充分彰显盛唐之气,与盛唐以前隶书风格迥异,被后人称为“明皇新体”。
窦息在《述书赋》中描述唐玄宗的书法:“开元应乾,神武聪明,风骨巨丽,碑版峥嵘,思如泉而吐凤,笔为海而吞鲸。”可见唐玄宗隶书的雄厚气概。
就隶书而言,唐玄宗一改初唐瘦劲书风,呈现肥厚之貌。其早期隶书碑刻《鄌国长公主神道碑》立于唐开元十三年(725),身首一体,碑首刻有精美浮雕,碑额篆书“大唐故鄌国长公主神道之碑”,正文部分由张说撰文。
唐玄宗御书,记载了睿宗李旦第七女部国长公主的事迹,此碑虽然保存完整,但下半截已漫泐难识。
从相对清晰的碑刻上半部分可以看出唐玄宗对丰润书风的追求,尤其体现在撇捺之处。
同时期的隶书碑刻《纪泰山铭》是唐玄宗的代表作之一,为开元十四年(726)唐玄宗于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之时所作。此碑直接刊刻在大观峰的石壁之上,宏伟高大,字大近 30 厘米,现仍保存于泰山之上。
由于此碑之宏伟巨制,其用笔明显更加厚重丰肥。而唐玄宗另一代表作《石台孝经》成碑于天宝四载(745),此时唐玄宗隶书风格已经成熟统一,故此碑规范性较前两碑更为强烈,但撇笔捺脚波磔之处,均厚重有余。
王评唐隶时说:“唯徐季海《嵩阳观碑》,明皇《纪泰山铭》为得汉人遗意。《孝经注》肉重骨柔,弗及也。”
但玄宗隶书之“肥”是一种笔实力着的丰润之感,“肉重”但并非“骨柔”。虽然此三方隶书碑刻前后相隔二十余年,但都用笔沉着、行笔畅快、丰润有余,展现出一种肥厚之貌。
王世贞云:“明皇酷嬖太真,无所不似,隶分体不免作丰容艳肌时状。”太真为杨玉环道号,杨玉环开元二十八年(740)开始以女道士的身份在唐玄宗身边活动,并于天宝四载(725)被立为贵妃。
而如上文所述,玄宗早期作品已经呈现出“丰容”倾向,故以玄宗对杨玉环的感情作为其书法审美观念的原因或显牵强。
于唐玄宗而言,隶书宗丰肥,可以说是唐玄宗独特的个人审美倾向及用笔习惯,从唐玄宗的行书作品中亦可以看出这样的特点。
其唯一传世真迹是行书《鶴鎢颂》,与同时期书家李邕的行书相比,可以更加直观地看出唐玄宗行书用笔的饱满丰厚,可见“以肥为美”是唐玄宗在书法上的一种个人审美观念,也是强烈的个性特征。
另一方面,此个性审美亦是个人性格特征的重要体现。当我们谈及古代“个性”书家,往往会想到徐渭、王铎、张瑞图等个性张扬的书家。
但个性有很多面,不是只有“张扬”“奇特”才能称之为个性。表现丰润之美与规整法度如玄宗,亦可以是一种个性体现。
玄宗作为唐代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其“性英断多艺”,“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可见玄宗生来具有非凡的气概和过人的胆识。
“风骨巨丽、碑版峥嵘”的书风正是玄宗气概胆识的体现,所谓“字如其人”大抵如此。
尽管后世论书者评其隶书“肥俗”“肥痴”,但不可否认的是,唐玄宗隶书开辟了具有个人气格特征的独特风貌,后人不仅能从其隶书中看到一个豪健俊伟的帝王形象,亦能从中感受到盛唐时期的繁荣气象。
故就审美观念来说,唐玄宗隶书显然展现了全新的个人审美观:以肥为美,并将个人审美倾向在书法创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这三方隶书碑刻可见唐玄宗在隶书创作中始终坚持自己的审美观,将“以肥为美”的个人审美倾向一以贯之,形成具有一定规范性的丰润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