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是当年我真没听你的话，现在会咋样？”梁三成递过来一杯热茶，盯着我笑问。话是随口一说，可我手上的茶杯却颤了一下，脑子像被什么狠狠敲了一下，过去那些事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晃过眼前。
1970年的春天，我才十五岁，还是个没长毛的愣头青。那一年，北京的柳絮飘得厉害，可我没工夫在意这些，心里全是离家远行的惶恐和不安。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妈在站台上哭得直抹眼泪，我爸却只皱着眉头，丢下一句：“到了那边，别惹事。”然后转身走了。
我们一车人从北京一路颠簸到了山西潞阳县，再坐着拖拉机开进了南沟大队。村子在山里，山路弯弯绕绕，颠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到了村子一看，四周是光秃秃的山，黄土路一直通到一排破旧的窑洞前。村里的老队长叼着旱烟杆，指了指那两孔土窑，对我们几个北京来的知青说：“男的住左边，女的住右边，凑合着先住下。”
那窑洞又潮又黑，炕上的草垫子一股霉味儿，地上还满是老鼠洞。其他人都皱着眉头，我心里也犯嘀咕，可谁也没吭声，毕竟刚来，硬着头皮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刚开始那段时间，日子过得真是又忙又累。白天干农活，下地、挑水、锄草，手上的水泡没几天就磨成了硬硬的茧子。晚上回到窑里，大家谁也不想说话，倒头就睡。可我不行，干活手脚慢，老是被队里的人笑话。时间长了，我心里别扭得很，干脆就琢磨别的活计来打发时间。
小时候我爱动手，喜欢鼓捣点小玩意儿。下乡的时候，我偷偷带了一些旧自行车链条和铁丝，没两天就做了个火柴枪。这玩意儿虽然简单，可装上一根火柴，能“啪”地一声响，村里的孩子们看得眼都直了，天天围着我转，嚷着要试试。
有一天，队长突然找到我们几个知青，说村里的小学缺老师，问谁愿意去教书。我低着头装听不见，心想教书哪有干活实在，挣不了几个工分。可队长眼睛一转，偏偏点了我：“毛小子，你干不了重活，那就去教书吧！总比耽误地里的活强。”
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可也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学校在村头，是一排土坯房，窗户上的纸破得呼啦啦响。教室里摆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学生们穿得破破烂烂，眼睛却亮晶晶的。我负责教二年级，一共十二个学生，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二岁。里面最闹腾的就是梁三成，这小子根本坐不住，上课不是乱放屁，就是拿石子砸别人脑袋，别的学生都让他带得笑翻了天。
我第一次上课，就被他气得直冒火。下课后，我把他拉到教室外，问他：“你上课怎么总捣乱？不想念书就别来！”他挠着头嘿嘿一笑：“老师，我就是想打你那火柴枪，书我不爱念。”
我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你要是上课不捣乱，考得好，我就教你打枪。”他一听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从那以后，梁三成上课老实了不少，可成绩还是倒数。我换了个法子，跟他说：“你要是下次考试能不倒数第一，我就给你做一把自己的火柴枪。”这话一出，他竟然真开始用心了。结果下次考试，他居然考到了倒数第三，我也信守承诺，亲手给他做了一把枪。他拿到后高兴得不行，天天带着炫耀。
慢慢地，我发现这孩子其实挺聪明，就是没人好好教过他。我不忍心看他荒废下去，便每天放学后给他补课，教他写字、算数，还把自己用过的课本借给他看。他从开始的吊儿郎当，到后来学得认真了，成绩也蹭蹭往上赶。
1973年，他小学毕业了。村里的孩子读完小学一般都不念了，回家务农。可我觉得梁三成不能就这么浪费了，他脑子好使，将来有机会能走出这山沟。我跑去找他爸妈劝他们送他去镇上读初中，可他爸一听就炸了：“读书有啥用？还不如回来挣工分，省得多花钱！”
为了这事，我没少磨嘴皮子。最后他爸被我说动了，勉勉强强点了头，可话里话外全是埋怨：“你要是害得我家赔了钱，看我不去找你算账！”
梁三成去了镇上的初中，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趟。他家里本就穷，他妈背后没少抱怨我，说我害了他们家娃娃。可梁三成争气，每次考试都在班里前几名，我听着都高兴。
1975年的冬天，我接到家里的信，说我妈病了，想让我回去看看。那是我下乡五年来第一次回北京。家里的变化让我心里五味杂陈，爸妈老了，家里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亲戚们都劝我别回去了，说下乡有啥出路，不如想办法进城找个工作。我心里明白他们的好意，可还是坚持回到了南沟。
1977年秋天，村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立马跑去跟梁三成说：“这是个机会，你得好好准备！”他眼睛一亮，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我爸肯定不让。”
果然，他爸知道后气得跑来学校指着我骂：“你咋老鼓捣我家娃娃不干活？没工分咋活？”我硬着头皮回他：“叔，这次让他试试，考不上就回来种地，咱也没啥损失。”
梁三成偷偷跟我说：“老师，要不是你，我早就放弃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行的！”
那年冬天，我和他一起去县里参加考试。等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结果一看，俩人都过了线。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他：“咱俩考上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爸拎着一只鸡跑到我窑里，非要请我吃饭。他边喝酒边抹泪：“俺家三成有出息，全靠你！”
谁能想到，师范学校里，梁三成比我还拼。他说：“老师，我想回村里教书，让更多的孩子像我一样走出去。”我听了心里一阵感慨，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毕业后，我被分到镇上的中学教数学，而梁三成回了村里，成了南沟小学的校长。。他的努力让南沟小学成了全县的“模范学校”。村里人提起他，个个竖大拇指。
好多年后，我退休回了北京，可每年清明后，我都会回南沟看看乡亲们。梁三成每次都杀一只羊，热情地招待我，说：“老师，你是我这辈子的贵人！”
今年回去，看到村里的学校已经是两层的小楼房，孩子们穿着整洁的校服在操场上跑。我站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梁三成扛着铁锹走过来，笑着说：“老师，这都是咱村的希望啊！”
我笑了笑，心里却酸酸的。其实，是他，才真正成了那山沟里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