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生这事儿,真有谁能说得准吗?要不是你当年那一跪,我能有今天的日子?”
这话,是喜芬昨天晚上边擦窗户边说的,声音里头带着点笑,又像带着点埋怨。我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听了嘿嘿一笑,没接话,但心里却早已经翻江倒海,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1974年,我十六岁。说实话,那年头的知青下乡,说是“响应号召”,其实不少跟我一样,是家里实在养不起。我们家在青阳镇,穷得叮当响,兄弟姐妹七个,我是老三,上面俩姐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光吃饱饭就够父母愁得睡不着觉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抽着旱烟,沉默了许久,最后看着我说:“三儿啊,下乡吧,去农村拼一拼,起码能混口饭吃。”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不是没想过这事儿,学校里早在宣传“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可真轮到自己,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第二年初春,我就被分到了南坪村。这地方在青阳镇往南二十多里的山坳里,真是穷得叮当响,远远望去,全是光秃秃的山头,偶尔还能瞧见几间低矮的茅草屋,烟囱里冒着稀稀拉拉的白烟。一到村口,就看见几个民兵站在那里,腰间别着红袖章,手里拎着锄头,还有个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装,腰上别着一把枪。
“欢迎你们来南坪村!”她站在人群最前面,声音脆得像铜铃,“咱这儿规矩多,可不养懒人!”
当时我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后来才知道她叫喜芬,比我小一岁,是村里民兵小队长。别看她人不大,干起活来比男人还利索,村里人都服她,可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她却像块磨人的石头。头几天,我们几个新来的知青被安排干的活,一个比一个重。挑水、搬砖、挖地道,手上磨出血泡是常事儿。可她偏偏爱盯着我,稍微歇一下她就跑过来:“怎么,你累啦?要不回城吧,别在这儿浪费工夫了!”
我心里那个气啊,可也没法发作,只能咬着牙硬撑着。
有一次,村里组织挖水渠,我实在扛不住了,干到一半就坐在地上喘气。她看见了,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手里的锄头抢过去,甩下一句:“你歇着吧,我干!”我当时一听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咬着牙硬是干了一下午。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我身体吃不消,故意这么说的。
说实话,那时候我对她的印象有点复杂。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是个实在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这些知青慢慢适应了南坪村的生活。村里虽然穷,可人情味浓。农忙的时候,大家一块儿扛着锄头下地,晚上收工了,围着土灶台喝稀粥、啃红薯,日子过得虽苦,但也没那么难熬。
喜芬呢,慢慢也不再那么“冲”了。她爱听我讲城里的故事,尤其是我编的那些“天外飞仙”,总是听得两眼放光。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挺好看的。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竟然有点惦记她了。
可再惦记,我也没想过留下来。我心里一直记着一件事——回城。
转眼到了1977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村里收割的粮食被一场大雨冲得不剩几成,另一件是国家刚刚恢复高考。我们几个知青开着玩笑说:“回城的机会来了!”可谁也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就在这个时候,喜芬的父亲突然病倒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我心里不是滋味,悄悄把自己攒下的粮票塞到她家门口,也没敢露面。
可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被她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找到我,手里拿着那几张粮票,冲我喊:“你什么意思?可怜我?还是看不起我?”我一听这话,也急了:“我就是想帮你!你别不识好人心!”她瞪着我,眼圈红了,嘴唇抖了半天,最后把粮票摔在地上,跑了。
后来,我们好几天没说话。
可谁知道,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几个月后。
那天晚上,村里开了一场晚会,大家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我本来没心思参加,可被几个知青硬拉着去了。喜芬也在,她穿着一件蓝布棉袄,扎着麻花辫,脸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块红布,声音有点发颤:“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传家物,今天我想送给一个人——他就是你。”
全场哗然。我整个人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见我不说话,眼圈一红,转身就跑了。我追出去想解释,却发现她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背对着我,声音冷冷的:“你是不是一直想着回城?”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
她转过身,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你走吧,我不会拦你。但你记住,这辈子别再回来!”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刺得我喘不过气。我明白,她是真的喜欢我,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回城,是我唯一的梦。
几天后,离开的机会真的来了。可就在我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村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喜芬的父亲不行了。我赶紧跑到她家,看见她跪在炕头边,眼泪流个不停。我心里也不好受,留下来陪了一夜。
第二天,她父亲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些。她看着我,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决定不走了?”我没回答,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结了婚。
婚后日子虽然清苦,但她教我做豆腐,我用家传的手艺开了个作坊,慢慢日子有了起色。1983年,我们成了镇上第一个“万元户”。可她却总叮嘱我:“咱闷声发大财,别学那些显摆的。”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头发花白,可每每回想起那个冬夜,总觉得人生有时候兜兜转转,最对的选择,偏偏是当初觉得最难的那个。
“你说,当年你要是没留下来,咱俩是不是这辈子都没缘分了?”她昨晚又问我。我没回答,只是抽了口旱烟,看着窗外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我的喜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