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吗?要是当初不走这条路,是不是就能不一样了?”
她问我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我一时没吭声,手里攥着电话,仿佛回到了那些年,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1969年,我和姐姐王素兰站在黄家岭村头的土路上,望着远处连绵的黄土山坡,心里直打鼓。风一吹,黄沙扑面,让人睁不开眼。我用袖子捂着脸,心里暗暗骂自己:谁让你非要跟着一起来呢?明明家里说,一个人下乡就够了,可我偏不听,硬是嚷着要“锻炼锻炼”。现在倒好,连回头路都没了。
姐姐比我冷静多了,她背着行李,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那时候我觉得她像块石头,什么都不怕,可后来才知道,她心里也没底,只是她从不说。
村里的环境真是苦。土房子、土路,路边的水沟都干裂得像刀割一样。我们住在一个破败的窑洞里,炕是用谷草铺的,晚上冷得哆哆嗦嗦。饭就更别提了,玉米糊糊、红薯片,能吃上一小碗小米粥就算改善生活了。我那时候天天盼着回城,总觉得这里的日子熬不下去,可姐姐却好像没有这种烦恼。她每天起得比鸡早,去挑水、下地干活,累得满头大汗,却从没听她抱怨过一句。
“姐,你怎么能忍得了啊?”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
“忍啊,不忍能咋办?咱得活着。”她说得平淡,可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活下去的确不容易。每天的劳动强度大得吓人,种地、挑水、掏粪,样样都得干。水井在村外四里地,来回一趟肩膀都磨破皮,脚上的布鞋也磨出了洞。姐姐总是心疼我,抢着多挑水,回来后还要烧火做饭。我看着她累得直不起腰,心里堵得慌,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能自己默默咬牙坚持。
可姐姐的坚持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几个新知青,其中有个叫李长安的男青年,家里是城里的干部家庭,人长得白净,说话也好听。他很快成了女知青的焦点,大家都喜欢围着他转。我没怎么在意,可渐渐发现,姐姐跟他走得近了些。他经常借口送东西来我们窑洞,姐姐嘴上没说什么,但每次他走后,她都会一个人坐在炕头发呆。
“姐,你是不是喜欢他啊?”我有一次试探着问她。
她瞪了我一眼,“别瞎说,咱们是来锻炼的,不是来谈恋爱的。”
可她脸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我心里替她高兴,觉得也许她能靠着这段感情早点回城。可没过多久,李长安和另一个女知青孙玉珍就成了一对。那天,姐姐什么都没说,照常下地干活,可晚上回到窑洞,她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可她还是起得比我早,帮我把早饭做好了。
我心里替她不值,可她却轻描淡写地说,“他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路。”
可她的路,似乎越来越窄。1971年,村里的小伙子赵树生开始频繁往我们窑洞跑。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人,种地、修窑、赶牲口,样样在行,可说白了,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村里人都说他人实在,对姐姐也上心,经常撮合他们。赵树生也不傻,知道姐姐心里没他,可他还是坚持,“我知道你们迟早要回城,可如果你留不下呢?我愿意等。”
姐姐总是笑笑,“等啥呢?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转折发生在1973年的春天,那年村里发了一场流感,很多人都病倒了,姐姐也没能幸免。她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我急得直哭,可队上的赤脚医生药不够了,只能让我回去熬姜汤。赵树生知道后,二话不说,跑了十几里地去邻村买药,回来时鞋都跑丢了一只,裤腿也破了。姐姐吃了药,退了烧,那天晚上,她看着赵树生送来的红薯粥,突然对我说,“小玉,我想嫁给他。”
我愣住了,“姐,你疯了?你要是嫁给他,咱家以后怎么办?”
她只是笑笑,“总要有人留下的,不是吗?”
后来,姐姐真的嫁给了赵树生。我气得一个月没跟她说话,觉得她是彻底放弃了自己。可她却过得很安稳,赵树生对她好得不得了。逢年过节还特意带她去县城买布料、买鞋。再后来,姐姐在村里的小学当了代课老师,教孩子们识字、算术,竟然也教得有模有样。
而我呢,1978年,知青返城的机会来了,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回城后接了父亲的班,在纺织厂当了一名车工。那时候,我心里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比姐姐聪明,没把一辈子搭在农村。可这份得意没持续多久,纺织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我和丈夫双双下岗,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了省钱,我连菜市场的肉摊都不敢靠近。
1995年,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我硬着头皮给姐姐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轻松得多,“小玉,别急,回头让树生帮你们想想办法。”
几天后,赵树生从村里赶到了城里,带来了一车土特产,还有一捆捆的现金。他说,“妹子,钱你先拿着,回头再慢慢想办法。”
我愣住了,“姐夫,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说,“还不是你姐,她让我去县城学开货车,后来咱们家搞了运输队,一趟能挣不少呢。”
晚上,姐姐打电话过来,问我,“小玉,你后悔吗?”
我沉默了很久,觉得喉咙发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命运有时候很奇怪。当年我以为姐姐的选择是错的,可现在才发现,她的坚持让她走出了另一条路。而我呢,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要靠她帮衬。说到底,谁也说不清哪条路更好,可只要心里有希望,路就一定能走下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