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我发现越来越多人陷入隐性的“政治性焦虑”。
简单说,就是对一些社会问题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无法表达(或表达也不被理解,只会造成更多纷扰和对立),且就算勇敢表达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向外,看到的是巨大的不确定性,向内,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无力感,产生“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不再受自己掌控”的想法,进而引发内心焦虑甚至抑郁。
典型症状有:懒,不想动,不想社交,对各种事物提不起兴趣,对未来悲观,心累,不想奋斗,躺平摆烂……
如果你最近没有遭遇至亲离世、女友分手之类的个人情感生活重大变故,却也表现出类似症状,就有可能是“政治性焦虑”。
患有政治性焦虑的人,一般同理心比较强,有更敏锐的感受力。
他们能在各种社会事件中,天然共情到类似的恐惧与悲伤,担忧时代尘埃造就的大山,可能突然无差别降临到任何人的头上——包括自己。
这种共情能力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有人幸运地生活在特权环境中,确无此忧。
有人天生“钝感”,傻乐傻乐的,哪怕天都快塌了,只要没有权威信源直白告诉他,就感觉不到氛围的微妙变化,后知后觉,甚至木知木觉。
还有一些人,什么都懂,但屁股决定脑袋,认为一切个体的痛苦都是个例,不具代表性,即使大范围出现,也更易和制定秩序的强者共情,呼吁弱者隐忍克服,大局为重。
换句话说,患有政治性焦虑的人,大多具有谦逊的美德,经常自我反思与自我怀疑。
那些自高自大,总觉得自己想法无比正确的人,怎么可能焦虑呢?
但如果任由政治性焦虑的情绪长期持续,可能会引发疾病,让健康状况恶化。
因为承载情绪的神经系统也有负荷限度,长时间的焦虑,容易引发情绪过载,进而产生器质性病变,临床心理学上叫“情绪的躯体化症状”。
比如:胸闷、头疼、失眠、呼吸急促、身体发抖……
真发展到这一步,问题就严重了,所以当你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政治性焦虑时,最好主动进行情绪干预。
问题来了:政治性焦虑了,怎么办?
02
我有三个解决方法——
一是转移注意力。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新闻,现在绝大多数偏负面,一般人缺乏足够全面可靠的信源、分析新闻的能力以及相关背景知识,容易被各种标题党煽动起不必要的焦虑情绪。
最近比较典型的,是关于供销社和腾讯联通混改合作的新闻,我们看到的大部分野鸡自媒体的分析都不符合事实,完全为了博眼球吸流量,但普通人很难分辨。
作为10多年的媒体工作者,面对这样的舆论环境,我也心累。
这几天,我把关注的绝大多数时政和财经类自媒体都取关了,只留下少数和我类似的个人IP属性特别强的号,还有旅游、电影、动漫、史地、科技等和时事关系不大的号。
同时,我把更多时间用在研读古代历史、古典艺术,以及陪伴孩子上。
以后准备养个宠物,在家里种点菜,每天起床晒晒太阳,割割韭菜。
研究证明,和煦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友好的自然环境(绿植山水围绕),还有宠物、美食相伴,更容易改善人的情绪。
问题是,有些负面信息和情绪,不是我们想避就能避的。
比如孩子不知哪天突然又要上网课,快递不知哪天又给停了,小区不知哪天又给封了……
哪怕你把所有可能带来负面情绪的网络信息都屏蔽掉,也还要上班、购物、看病……有些事,避无可避。
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会不断唤起我们的负面情绪。
03
当避无可避时,就要采取方法二:不要回避,敞开心扉,找机会与人真诚交流。
政治性焦虑也不容易被理解和正视,有人一听就觉得是“小题大做”,“杞人忧天”,“想太多了”,“为啥老看负面”……
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往往会加重患者对世界和自我的深度怀疑。
心理学研究证明,勇敢说出自己的心结,也能有效释放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
很多美剧都有这样的场景:一群失意者(可能是婚姻不幸者、被霸凌者或瘾君子等) 聚在一起,轮流讲述自己的遭遇与感受,这种非单向度的讲述与情绪交流,能开拓视野,让人走出自己的思维困局,获得全新视角和处事态度。
说人话就是:那谁谁谁的遭遇和我类似,但程度比我惨多了,人家都能乐观面对未来,我为啥不能?
在中国,这样的线下组织可能比较难找,但可以找自己生活中志同道合的朋友倾诉,或在网上找一些比较温馨的小组,相互抱团治愈。
问题是,不管方法一的“回避”,还是方法二的“宣泄”,都是心理学上的技巧,就算过去的政治性焦虑被一定程度治愈,现实中层出不穷的令人感到无力的新事件,还是会不断抵消此前的心理建设。
04
所以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解决方法,是学会旷达处事——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
因为个体的寿命实在太短,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导致人类个体容易形成认知视角上的短视倾向。
越容易让人回想起来的事件,人们越倾向于相信未来还会再次发生。
历朝历代开创者,都最容易吸取前朝灭亡教训,因为惨痛教训历历在目,怎能不发人深省?
但对于更久远的,没亲历过的,只写在史书上的教训,却容易选择性忽视。
对于某些很容易回想起来的特殊历史的恐惧,会让今人陷入更深层次的痛苦。
最大的痛苦,不是正在经历的痛苦,来自预计即将来临却无力回避的痛苦。
人类文明史上,许多先贤智者对于不甚理想的现实,都出现过政治性焦虑。
从孔子到屈原,从王国维到鲁迅……但最后人类文明就是在不断跌宕起伏中,整体向上攀登。
今天回看历史,脉络特别清晰。
但身在局中之人,没有哆啦A梦的穿越道具,就容易迷茫、焦虑,直至抑郁,绝望……
后人看今天我们这些人的困顿苦闷,也一样。问题是,只要深刻洞察人类历史规律,作为渺小的人类个体,就能旷达了?
还是很难。
那些我们最在意的问题,就算人类最终一定能解决,但我有生之年很可能看不到这一天,对我短暂的个体生命来说,那些今天让我感到焦虑的问题,很可能至死也无法解决。
如果你不幸出生在安史之乱后的大唐,一生遭遇的时代大环境都是下坡路,永远不可能再有李杜的那种环境。
如果你不幸出生在14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曙光即将到来,但你很可能就倒在黑死病下的那个nobody。
最深处的政治性焦虑,当然可能终身难以完全治愈。
05
不过我想到了三位古人——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
范仲淹是欧阳修的领导,欧阳修是苏东坡的恩师,三人贯穿起了北宋中后期政坛风云。
古代文人士大夫,大多仕途坎坷,患有政治性焦虑是普遍现象。
庆历新政失败后,主政的范仲淹被贬到湖南,这才有了中学必背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从《岳阳楼记》看,范仲淹的政治性焦虑治好了吗?
没有。
范仲淹站在高楼上,面对洞庭湖的巴陵胜状,发出感慨:“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可面对如此美景,他想到的还是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使命,只要你还心忧天下,再美的山水,再香的美酒,都治不好你的Emo。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你看,只要阴雨连绵,心情马上down下去,想到的尽是朝堂之上,政敌小人的批评指责,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啊!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看,只有老天帮忙,才能暂时抛下烦恼。
文章最后,范仲淹直抒胸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非要全天下百姓都先安乐,你才能乐起来,这下芭比Q了。
因为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这种理想国,你丫永远别想快乐了……
作为屁民,我们学不了范仲淹。
《岳阳楼记》就像一棵“大毒草”,在我这种伪知识分子心中,种下了“心忧天下”的士大夫情怀,早晚会像屈原那样郁郁而终……
到了欧阳修,同样因庆历新政被贬,同样寄情山水,在《醉翁亭记》中表现的心态,就旷达了很多——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无论春夏秋冬,日出月落,春和景明,淫雨霏霏,不同的景色有不同的美,都能让人乐。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这两篇记的关键词都是“乐”,范仲淹很想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乐起来,可最后还是乐不起来,欧阳修却能自得其乐。
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从范仲淹到欧阳修,是文人士大夫的一次自我精神救赎。
然而欧阳修真的完全和解了,释然了?
还是没有。
文章最后,欧阳修还是露出“马脚”——“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意思是说,禽鸟只能感受栖居山水本身的快乐,但感受不到人类的快乐。
普通百姓跟着他游山玩水,虽然能感受到美食美酒美景的快乐,但还是感受不到欧阳修的快乐。
欧阳修有啥独特的快乐?
喝醉时,和其他人感受到的快乐一样,但醒酒后,还能把这种快乐用文字凝固下来,还特别强调,记载这种快乐的人,正是滁州太守!
滁州太守,何许人也?
欧阳修!
这篇文章传到京城,皇帝就能感受到自己在基层既没怨气,也有政绩,老百姓跟着我,小日子过得很惬意哈~
那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还有机会调回中央,再展宏图呢?
就算没机会,写下这样的千古名篇,也足以让我欧阳修名垂青史,成为历代士大夫的楷模。
你看,欧阳修还是没有完全超脱儒家意识形态的束缚。
06
最后出场的,是苏东坡。
还是被贬,还是寄情山水,但在《赤壁赋》中表现的心态,又上了一个层次。
要知道,宋神宗比苏东坡小11岁,坚定推行新法,甚至王安石罢相后,神宗亲自走到前台,继续强推新法。
而乌台诗案让苏东坡成了反对皇帝的“反面典型”,能留下半条命就谢天谢地了,这辈子怕是熬不过皇帝,也就这样了。
换句话说,苏东坡42岁被贬黄州时的政治环境(熙宁变法),比范仲淹、欧阳修(庆历新政)那会儿残酷多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没有中间派的生存空间。
理性点看,苏东坡这辈子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结果苏东坡泛舟长江,想到的是三国时代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今安在?不都化为尘土了吗?
所以他发出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问题来了:人早晚要死,人类早晚要灭亡,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没那么重要,却被我们自己的认知所限定,误以为特别重要,甚至唯一重要的?
苏东坡洞察到了这世界的最高真理:周期性变化和动态再平衡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理解相对论的小伙伴都知道,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本质都是运动(变化)的产物,如果没有运动,时间和空间都将失去意义。
所以说,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这种变化用显微镜看,总让人感到无常,觉得生命就是一场布朗运动,充满了随机性随机。
只有用望远镜看到最大的维度,才会发现质能守恒定律。
如果把事物周期性变化这个规律本身视为宇宙唯一不变的真理,这个真理本身是不变的,自己的生命就和万物一样,也是世界周期循环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看,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都是世间万物的组成部分,人类自己划定了种种意识形态上的概念,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整天争吵内卷……
但站在更高层次看,哪有什么你的我的,还不是“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回归大自然。
你只是暂时借住在这个躯体里,暂时借用了这个名字,暂时拥有了这些看起来好像是你的东西,无论房子、车子、票子,还是亲情、友情、爱情,亦或名誉、学历、地位……
这些暂时借给你的东西,该是你得的,总是你的,不是你命里该有的,一分一毫也得不到。
那什么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呢?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造物主创造的这个美好世界,本身就是最值得我们珍视的呀!而且海量供应,还全场免费!
这里,苏东坡创造性运用了“造物者”的概念。
屈原在《天问》里发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要对知识背后的元知识追根溯源,所有智者都会发出类似屈原的终极追问。
上古传说认为人是女娲造的,那请问女娲又是谁造的?世界又是怎么来的?
万事万物的背后,总该有个最初的创造者吧?
古希腊人从逻辑上推敲出这么个理,后来又遇到古希伯来文明的独一神概念,完成了理性思辨和宗教信仰的合体,最后形成了西方文明的胚胎。
可宋代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里早已不那么重视“造物者”的概念,我们的立身处世被儒家理念约束,但世界观和生死观主要来自佛教教义,所以苏东坡在这里引用了“无尽藏”这个佛教概念,意思是佛法无边,无穷无尽。
没错,他把天启宗教的“造物者”和佛教的“无尽藏”这两个本不相干的概念,融为一体了。
至此,苏东坡彻底脱离了儒家意识形态的捆绑,走向了更高的认知境界。
苏子的政治性焦虑,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