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密码:从“风”到“骚”

日月来了历史 2024-07-03 20:11:17

战国中期玉覆面,荆州秦家山2号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有鄂生忧心忡忡留言,说“真的不希望你的帖子误导他人”,“曾侯乙墓不是楚墓”。我想此仁兄不免“坐随观楚”了,视野、境界俱小矣。一域之风俗乃至文化,必有相同相通之处。从楚国楚人,到楚辞楚乐,皆楚文化也。而楚文化之概念存世早矣,只是暂时未必姓“楚”,最终要靠武力说话。就像汉人,有汉之前即存在久矣。假如给秦始皇颁发身份证,其民族一栏也只能填个“汉”字。“奋六世之余烈”何至于此?“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春秋初期诸侯国图示(图源网络)

春秋后期诸侯国图示(图源网络)

《史记•楚世家》说“楚之祖先出自帝颛顼高阳”,其直系祖先则为季连。传至商末,其部族首领鬻熊审时度势,弃商投周。“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成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姓,居丹阳”。起初“土不过同”,自前704年熊通僭越称(武)王,经成王恽、庄王旅数代经营,奄有江汉,“大启群蛮”。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楚国练就铁打的营盘。

战国时期形势图(图源网络)

随乃周初功臣南宫适封国,作为“汉阳诸姬”之首,监控南方诸蛮,“以藩屏周”,却始封失载。昭王十六年南伐荆楚,途经唐、厉、随、夔诸国,整军于唐,首战告捷。时“汉东诸国随为大”,显然随楚有隙、亲周疏楚。十九年二伐,《史记•周本纪》说“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也”。讳甚?北宋徽宗朝孝感出土“安州六器”释之,“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事至少说明,随之立国当不晚于昭王之世。

战国早期曾侯乙编钟,1978年随县擂鼓墩1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曾侯乙编钟下排居中垂挂者即楚惠王五十六年(前433)熊章所赠镈钟

从“周二代”成王姬诵(前1055-前1021)到“周四代”昭王姬瑕(?-前977),楚立国或早于随。然“随老大”守成于“空降”,“叶公好龙”也是错。春秋末,“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随侯曾在前506年吴破郢时救楚昭王熊壬并助其复国。前489年惠王熊章继位,前433年还给曾侯乙“送钟”示好。此雄主也就给个面子,随终不得左右逢源。楚先后吞并“汉阳诸姬”51国,对其文化及匠人、技艺、器物兼收并蓄。楚文化非一天形成,亦非一国之力。

金启华注《国风今译》(1962江苏人民出版社,八毛四分)和马茂元注《楚辞选》(1983人民文学出版社,八毛)

抱歉包子皮厚,现在咬到馅儿了。早年读文史多囫囵吞枣,曾叹《楚辞》这么牛,何以未入选《诗经》?随后赧然,《诗经》的跨度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楚辞》则到战国中期了。除去先来后到,《诗经》乃时代结晶,《楚辞》为地区特产;前者以“十五国风”160篇为主体与精华,为彼时代之民谣、合唱,后者却是一个人的独唱、清唱。楚国八百年,熊通伐随理直气壮“我蛮夷也”或非谦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或许“风”中已可嗅其“骚”迹。

郑玄《十五国风地理之图》(图源网络)

此前追迹殷商,据甲骨卜辞载商王伐鬼、羌诸方,可推断各方国之区位,并廓清商王朝的大致疆域。那么从“十五国风”之采风范围,亦可大致勾勒出两周的势力圈。《汉书•地理志》说“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其地望多争讼,就连王国维都说“余谓邶即燕、鄘即鲁也”,我辈不必为尊者讳。殷北即邶,南即鄘,再南即卫。如无管、蔡、霍所谓“三监”,邶、鄘皆卫也。何谓“畿内”?常理何至于远到北抵燕、东望鲁?

清中期《十五国风地理之图》(图源网络)

时中原者,兵家必争地,文化随焉。平王东迁,王室衰微,故洛邑有《王风》。约略同期,姬姓郑国自渭南迁新郑,有《郑风》;其与卫国相邻相杀,儒门一并斥为“淫声”。护驾功臣秦国封于西陲,有《豳风》《秦风》。往东至中原腹地,密县有祝融之后曰《桧风》,淮阳有舜帝之后曰《陈风》。再往东至于海,有《曹风》《齐风》。西周初封叔虞于唐,东周初晋灭魏,《唐风》《魏风》实“晋风”也。好了,余下《周南》《召南》何以无“风”?

十五国风分布图(图源网络)

武王克商,《诗》有《周颂》。时宋承商祀,有《商颂》。立国四载,姬发劳死,成王尚幼,周、召二公分陕辅政;三门峡陕县犹存“陕塬”石柱。《公羊传》说“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主平殷乱,以稳东部;“自陕而西者召公屯之”,主开河中农业以固后方。封建诸侯时姬旦封于魯,因摄政镐京,遣长子伯禽就封,采邑于周;孔子鲁人也,有《鲁颂》。姬奭封于燕,遣长子姬克就封,采邑于召。时鲁、燕皆偏僻,燕尤苦寒、文不昌,均传承800年。

战国双龙玉牌饰,2002年枣阳九连墩1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中期玉印章,荆州院墙湾1号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从地域看,《尚书•洛诰》说“召公既相宅,周公往营成周”,采邑范围当在其下岐洛以南乃至江汉。《周南》有“采采芣苡,薄言采之”,传为随人亡国后哀歌之。有“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召南》亦有“江有汜”。就像《郑风》“溱与洧,方涣涣兮”及“褰裳涉溱,褰裳涉洧”,二水即今双洎河;鄘、卫二风频现“送我乎淇之上矣”、“在浚之郊”、“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地名皆今鹤壁,无关鲁事。葛覃、卷耳、芣苡等亦多南方植物。

战国龙形云纹玉佩,2002年枣阳九连墩1号墓出土

战国双龙云纹玉佩,2002年枣阳九连墩1号墓出土

从内容看,《周南》11篇如《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葛覃》“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卷耳》“我仆痡矣,云何吁矣”;《樛木》“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螽斯》“宜尔子孙,振振兮”;《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召南》14篇则多约会、求偶、出嫁、思夫之类。故郑玄《诗谱》说“其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

战国早期玉璧,荆州熊家冢主冢16号殉葬墓出土,熊家冢出土文物陈列馆藏

战国中期玉珩(局部),荆州熊家冢南侧殉葬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从形式看,根据甲骨文并证之以典籍,“南”原为古乐器,随后演变为地方曲调,流播于江汉,时称“南音”。“二南”即以“南音”所唱歌词,汉以后南音失传,空余名称。“南”又专指方位,周时多指称江汉诸国。如《小雅•四月》“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大雅•嵩高》“南国是式”、“登是南邦”、“南土是保”等。《小雅•鼓钟》说“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可见“南”与“雅”既是对等的,也是对立的,亦即“二南”代表了俗文化。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说,“南方自产生‘二南’以后,接着便有屈原、宋玉崛起,而在诗史上划一个新时代”。换言之,屈原既出,中国诗歌由合唱一步跨入独唱时代。屈原生于前340年,史载“自幼嗜书成癖,读书多而杂”。他22岁仕宦,在太史公笔下,“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一时风光无两,“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如此不知厚黑,不遭谤、见疏似没天理。于是先后流放汉北、沅湘间,直至前278年自沉汨罗江。

战国早期铜尊盘(局部),1978年随县擂鼓墩1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中期错金云纹铜鉴缶(局部),2012年随州文峰塔墓地18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太史公《报任安书》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屈原之不幸则是华夏文化之大幸。怀王之世“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其汉北赋骚方36岁。

战国彩绘漆木虎座凤鸟架鼓,2002年枣阳九连墩2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虎座凤鸟悬鼓(局部),荆州天星观2号楚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时黄河流域早已进入宗法社会,而长江流域氏族遗风犹存,民风彪悍,思想活跃,不为礼法所拘,无论爱情还是爱国,皆鸿篇巨制直奔笔底。太史公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屈原一定把在《诗经》中汲取的滋养融汇在了《楚辞》中,我们犹能从《九歌》《九章》的字里行间读出《周南》《召南》和《雅》《颂》的流风遗韵。早年读《周南•汉广》《小雅•四月》诸篇,即觉背后有屈子“行吟泽畔”的身影。

战国彩绘漆木棺,1986年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早期彩绘漆木《弋射图》衣箱(局部),1978年随县擂鼓墩1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诗经》所谓“六义”,即“风、雅、颂”三种诗歌形式和“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早年读《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时惊为神句,淡墨勾勒一如白描。《楚辞》则以“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写人神之恋,写狂怪之士,写神通人性却超乎常人。乍见楚墓所出战国漆器我即顿悟,那种浓艳色泽、馥郁情思和奔放气势,与楚水楚壤楚风一脉相承。2200年后的万里之遥有个度尽劫波依然瞳孔澄澈的画家,名叫梵高。

战国彩绘漆木四龙纹笾,2002年枣阳九连墩2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彩绘漆木匜形杯,2002年枣阳九连墩2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楚辞》创于屈原,亦绝于屈原。它打破了《诗经》以四句为主的格局而从心所欲,抒发慨叹之虚词亦信手拈来。宋玉嫡传,却失灵魂。倒是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刘邦“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皆传其遗风。汉以后北方文学楚化,时有汉赋,非“骚”无以解胸中块垒。李白谓之“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鲁迅尤赞其“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其影响……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风》现实主义在左,《骚》浪漫主义在右,可谓双星彻照诗史。

战国早期漆瑟(局部),1978年随州擂鼓墩1号墓出土,湖北博物馆藏

战国瑟(局部),荆州天星观1号楚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九章•橘颂》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风、骚之后有汉赋和六朝骈文,有唐诗宋词元曲。当撒尿、拉屎、抠鼻屎皆入诗之今日,我知道诗歌已死,尤可叹橘生淮北已为枳。难怪乎孔子“乘槎浮于海”,屈子“葬身江鱼之腹”。

【附注】貌似梁启超说,“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早年血气方刚,为此蛊惑之言曾大段大段背诵《离骚》。人云《尚书》佶屈聱牙,我道《楚辞》晦涩难解,一时凿壁偷星月、“白了少年头”。如今三十多年只当一夜风雨,早忘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忘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只记一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端午已去,香粽昨罄,谨以此文吊屈子,文浅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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