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黄陂盘龙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盘龙城遗址博物院
黄陂就是“奸黄陂，狡孝感”那个黄陂，春秋时属黄国，黄灭归楚，秦一统属南郡。它很早就是县建制，四十年前归武汉为一区。欧耶！有地铁2号线可直抵滠口。1954年盛夏那场特大洪水，取土筑堤时有青铜器意外现身。随着1963年至1976年三次大规模发掘，潜伏了3500多年的盘龙城惊艳于世。这也让原就抓狂的考古人一头雾水：我大邑商何以横戈江南？
盘龙城之于夏商时期的时间节点
盘龙城之于夏商时期的时间节点
至此有必要梳理一下殷商史，《史记•殷本纪》曾不作为信史存在。自打1899年王懿荣喝汤药惊见甲骨文，大邑商之揭幕可谓石破天惊。文献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殷人屡迁，前八后五”。所谓“后五”，即成汤于公元前16世纪初灭夏立商都于亳，仲丁迁隞，河亶甲迁相，南庚迁奄，盘庚迁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
夏商之际，陶壶形器、陶器盖、陶爵，1979-1980年盘龙城王家咀采集或84探方七层出土
殷墟考古发掘证实即盘庚至帝辛晚商都城所在。随着新发现继续推演，郑州、偃师二商城即商初所建早期都邑之亳与西亳。小双桥遗址晚于郑州商城繁荣期，就其时代、地望和内涵，当为隞。洹北商城面积巨大，时代晚于小双桥、早于殷墟一期，或即相。邢台曹演庄、东先贤遗址披露时代与洹北早段大致相当的遗存，联系西周邢都，推测或即邢。是为中商。
夏商之际，陶小鼎，1990年代盘龙城采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甲骨卜辞多记载商王征伐，据此可推断各方国区位，并廓清商王朝大致疆域。殷之北即今晋北有土方，或为夏后。西北即今陕北有贡方，产铜。陕中部以西及附近有羌、周、召方；周“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羌作为殷人祭祖之牺牲参与翦商。淮河流域以东及苏、鲁滨海有人方。冀中东北有盂方。汉水中游以南有酉方……此即盘龙城吗？
夏商之际，陶盉，1981年盘龙城杨家湾6号墓出土
如此，商王朝统治区域以王畿为中心，为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即今河南北部与河北南部。然其势力所及，已东起山东半岛，西至陕西西部，南及江汉流域，北达河北北部。文化辐射则远超这一范围。据现有考古资料，东南、华南有分布于长江下游两岸的“湖熟文化”，赣北有“吴城文化”，西南有“巴蜀文化”，内蒙古、辽宁有“夏家店下层文化”，一如群星拱月。
夏商之际，铜爵，1981年盘龙城杨家湾6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恍然大悟的背后常多大雾。随后陆续揭露的四川广汉三星堆、江西新干大洋洲诸遗址，跟盘龙城一样，与郑州商城大致同期且同器。撇开三星堆肤浅的纵目面具，其礼器、祭器依旧是中原模式。盘龙城带鋬觚形器、大洋洲虎耳方鼎等，部分形制未见于中原殷商文化。而湖南宁乡，至今并无冶铸作坊及模范等遗存问世，其文化背景、民族属性今犹悬而未决。
夏商之际，铜斝，1981年盘龙城杨家湾6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作为商王朝铜、锡及盐等资源的主要供应地，陈梦家说“商代晚期太行山以西（晋南）诸国的叛服是决定商周兴衰的关键”。石璋如亦假设，殷人之征伐或与战略性资源的争夺有关。故三代中第一个朝代夏即崛起于晋南，第二个朝代商之发展自东徂西，第三个王朝周之发展自西而东。现有甲骨卜辞记载敌对双方最多一次即战死2656人，可见掠夺战之惨烈。
夏商之际，铜鬲，1981年盘龙城杨家湾6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鄂地盛产铜、锡矿，曾谓“金道锡行”。或许盘龙城并非商之方国，而是其经略江汉的战略据点。甲骨卜辞提及武丁巡于汉水流域，自后失载，且其地亦无安阳时期商文化遗存。或许殷人放弃了盘龙城，缘于它不必舍近求远。古代铜业中心“在汉为豫浙，在唐为晋鄂，在宋为闽赣，在明清为川滇，一地之兴始无过三百年者”。殷商经略之变迁，或可补其阙环。
夏，陶鼎，1979年盘龙城王家咀36探方八层出土
夏商周三代并非三刀切豆腐般截然独立存在，而是大致平行发展甚至部分重叠。文献说“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又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分崩离析仅限于政治变革，而文化社会的传承发展从未间断。就此规律看，盘龙城所汲取的滋养，以及它渐次独立的个性，在其礼器、祭器、兵器诸方面均有显现。
商，陶簋，1981年盘龙城杨家咀28探方四层出土
商，陶带把鬲，1979年盘龙城王家咀3号探方一层出土
商，陶鼓形壶，1998年盘龙城杨家湾1号水井出土，武汉博物馆藏；陶壶形器，1980年盘龙城王家咀采集
商，陶缸，1981年盘龙城杨家咀11探方五层出土
商，硬陶罐，2014年盘龙城杨家湾18号墓出土
商，原始瓷尊，1980年盘龙城杨家湾1号灰坑出土
制陶为商代重要的手工业部门，陶器多灰色、红色泥质陶或夹砂陶，还有更高级的硬陶、白陶和原始瓷器。最能代表商代制陶工艺的莫过于白陶和釉陶。纵向从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到夏商周，横向从中原到方国，可谓一脉相承，周遭均经历了从模仿到创新、从平庸到个性的漫漫历程。有哲人说“存在即道理”，一些需要脑洞的器型，只能说犹待考古破解。
商，铜鼎（局部），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代铜鼎（局部纹饰）
商，铜鼎残片，2001年盘龙城杨家湾21号墓出土
商，铜鼎，1983年盘龙城杨家咀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爵，1983年盘龙城杨家咀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爵，1984年盘龙城杨家咀9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爵，1989年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斝（局部），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斝（局部），1963年盘龙城楼子湾4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斝（局部），1984年盘龙城杨家咀9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斝，1980年盘龙城楼子湾7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觚，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带鋬觚形器（暂定名），2014年盘龙城杨家湾17号墓出土
商，铜尊（局部纹饰），1989年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
商，铜罍，1970年代盘龙城王家咀采集，武汉博物馆藏；2014年盘龙城杨家湾19号墓出土
商，铜罍（局部），1989年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中商铜器以郑州商城为代表，大致为仲丁至盘庚迁殷间。礼器有鼎、鬲、觚、爵、斝、卣、罍、盘及兵器和工具。胎质轻薄，纹饰简单，多单线条花纹带，但已能铸造杜岭方鼎等大型器。盘龙城出有熔炉碎块、铜矿石、木炭和烧土，足见本地可铸造并熔炼。包括其城墙夯筑、宫殿建造、葬俗及玉、陶工艺，几乎可谓郑州商城之翻版，聚落规模又是其微缩版。
商，铜钺，2017年盘龙城小嘴3号墓出土
商，铜矛，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刀，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刀，2006年盘龙城杨家湾13号墓出土
商，铜戈，2002年盘龙城杨家湾采集；战国，铜戈，2005年沌口石岭出土（武汉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商，玉斧，2015年盘龙城小王家咀18号墓出土
商，玉斧、玉钺，2015年盘龙城小王家咀24号墓出土
商，铜锛，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
商，铜镦，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商，铜锸，2001年盘龙城杨家湾13号墓出土
商周铜器乃政权象征。从殷墟看，它并非工具用料，出土332件有刃用具多兵器，仅15件工具类皆木工工具而非农具，农业生产犹多石、木、角、骨器。春秋时已见铁制犁铧，但东汉画像砖犹多木耒。盘龙城出土石质工具有木作斧、锛和凿，切割刀和镰，碾磨杵和臼，打磨砺石，冶铸石范，以及纺轮。青铜所见只有锸、斧、锛、镬、凿、锯、削、刀及鱼钩。
商，绿松石镶金饰件，2014年盘龙城杨家湾17号墓出土
商，有领玉璧，2017年盘龙城小嘴3号墓出土
诗人爱伦坡说，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归于罗马。百年考古，我们的华夏族先祖渐渐鲜活而生动地走出了神话与传说。从石器到青铜，他们创造了文字，推演了历法，制定了礼仪。从殷墟到周原，或许，光荣与伟大犹不足以涵盖商周文明。它支撑了数千年历劫不灭的华夏文明，至今还影响到我们思想与生活的方方面面。盘龙城也是暗夜星空中一片熠熠辉光。
商，卜骨，1989年盘龙城杨家湾11号墓出土
商，棺痕，1974年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出土
盘龙城出有卜骨，未见原始文字。“祀与戎”乃对等的“国之大事”。忽然想起近有小说名《翦商》，极尽渲染杀殉之血腥。甲骨卜辞多有人殉记载，武丁时最多一次500个，妇好墓则16个。据说写手出书即病几乎挂了，自云“学者死了，影视人重生”。实其如获一锅，不问烧菜粘锅与否，唯以放大镜问责锅灰。报应还是温柔了，作为商周学者，当知“殷鉴不远”。
盘龙城城北壕沟遗址
盘龙城宫殿遗址
1954年盘龙城文物首次发现点
盘龙城遗址考古工作站（盘龙城遗址博物院原址）
夏日微雨，遗址东南即故城。沿途城垣夯筑，残高两三米，间有城门。城垣外有壕沟通盘龙湖，相邻夯土台基上有三座大型宫殿遗址。从断壁、廊庑及柱洞可推演其规模与结构，从空间布局可窥其“中轴对称”和“前朝后寝”格局，与小屯如孪生。滨湖有1954年首发处，据说蓝蔚、游绍奇冒雨骑了四小时自行车。绕城垣一周逾1公里，好想在考古工作站歇歇脚。
盘龙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即景（先民生活场景剪影）
盘龙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牛肉热干面午餐
园内有先民渔猎、采摘、纺织、庖厨等生活场景的剪影，3500多年恍若昨日，厕其间如穿越，遥见《鄘风》“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又闻《小雅》“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一时聊发少年狂，午餐还是热干面。
【注】方国名称中“贡”甲骨文作上工下口，“酉”作上雨下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