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口述9:听到出国通知,我坐在沙发上,作了许多奇异的幻想

航语的过去 2024-11-27 08:20:44

组织把我调到团中央去做翻译

正当我着力去找人来代课时,不知怎的,团中央知道了这件事,预先来通知,他们要派人来找我谈话。

谈话,当然经过闸北支部党书记的介绍,按规定的手续,才由团中央派人来接头。

第三天,团中央派的人来了。

我问他:"你是找谁?"

"我是来找姓黄的。你先生就是姓黄吧?我们从未见过面,但大名早已久仰的了!"

"哪里,你先生贵姓?"

"我姓章,是'立早章',不是'弓长张'。"

其实,这些话都是预先约好的暗号。暗号对路,接着我们就坐下来谈到正题。

他说:"最近青年共产国际派了一个代表来帮中国团的工作。他本人是英国人,但不懂任何别的外国语,只懂英文,团中央领导同志,又没有人懂英文的,同他接头感到困难,所以想请你帮他翻译……你看怎样?"

"我不是青年团员而是党员,要我做这样的工作,首先须取得党中央的同意……其次,我的英语看书还可以,讲话就恐怕词不达意……"我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个"立早章"先生就摇手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一次调动工作是经党中央同意的。这也可以说是借调,等到团的这项工作完成以后,你还可以回到党里面去,一个人嘛,总不能年年都是青年团的……其次,至于英语说话有困难,我们也已同那位同志说过,他是我们的同志,绝不会像英租界的帝国主义者那样,故意刁难你,相反,他还会说得慢些,你不了解的话,他还可以替你解释,你千万要解除顾虑……"

当我答应愿意承担这个工作以后,他就对我说:"做这个工作要注意几个地方:

"首先要注意保密。因为你住的地方将来是团中央负责同志同国际代表接头的地方,因此你以后,一不要过一般党员的组织生活,可以不参加支部会议及其他的群众集会;二你绝对不要同外人往来,就是同志,没有工作关系也不要往来;三不要把地址告诉任何人,如碰见熟人要问你的地址,你可以随便开一个假的给他,敷衍过去就是了。"

接着他又谈到经费开支的问题。他说:"你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去寻找合适的房子。因为这房子有外国人和负责同志去,所以要找一个比较讲究的房子,大约一个月40元房租左右为宜,你的生活费本来一般是20元,但对你可酌量增加为30元。因你不出大门,所以交通费,就不补贴了。……"说完,他问我还有什么意见?

于是,我提出了暨南大学附中需找人代课的问题,和我在艺术大学兼课的问题。术大学兼课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他说,他已替我找好了代课的人了。明天他可以带我去同那人直接接头。第二个问题,他认为最好不要去兼课,以免接触一些不相干的人。

但我说:"我如果每天呆坐在家里不出门,什么工作都不做,那也不好,不如兼几个钟头课可以作为掩护……"

他听了我的话以后,沉吟半晌,才做出这样的答复:"作为一个公开的掩护,也未尝不可。不过有两条你必须遵守:第一,你不要同人来往;第二,学校如有什么运动,你一律不参加……不过,这还是我个人的意见,最后如何决定,我还得向上级请示,以后再告诉你。……你的房子找好以后,请把地址写下,用纸封好,交你们的党支书记再转给我。"

他说完后就匆匆告辞,并约定明天8点钟来,同我一道去找代课的老刘。

他走了以后,我自己一个人呆想了好久。首先想到的是,这种秘密工作,未免有点神秘气氛,什么都不要让别人知道……但回头一想,这种工作做久了,不是很寂寞,很单调么?什么人也不让见……不过再回头一想,心里又宽敞了。也好,做这种工作,可以免去许多的事,许多的会,每个月只有二三次接头的会,其余的时间,我就可以专心读书、备课、翻译、写作。刚才他不是说这是临时性的工作吗?过了一年半载至多一两年以后,我就又可以出来活动了。想到这里,我自己也不觉微笑。

第二天一早,"立早章"就来带我去找来暨南大学附中代课的刘麻子。他的夫人还没起床,面向着墙睡着。我们也不便去打搅她。但"立早章"好像同这个老刘很熟,立即谈起代课的事情。老刘一口答应。我先说明了我为什么要请人代课的原因。劝他去代课的时候,要讲得慢些,尽量避免党内常用的名词;其次要与同学、同事搞好关系。例如这曹聚仁,我本应平时就同他搞好关系,遇事多请教他,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指名道姓攻击我了。另一方面,我同同学的关系好,他们常常称道说:"你是我们的老师,曹某如敢解聘你,那他就休想做这个高中部的主任。"因为这,所以他也有所顾虑,迟迟不敢动手。

我的话,老刘都点头称是。这时我才仔细观察一下老刘。我觉得他生得肥头大耳,面孔发黑而光润,不像是一个城市的"学生哥"的类型。我就建议由我带他去同曹聚仁面谈一番。而且时间紧迫,不如现在就去。

老刘也满口答应。马上就想穿上衣服一道去。

但是,旁边的小章提醒我:"他们恐怕没吃早餐,先让刘大哥吃一点点心再去吧。"

这时,床上的夫人也立即翻身而起,说:"抽屉里还有饼干、面包,茶壶里还有热茶,顺便也应当拿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啦。"

他的夫人身段体态都很匀称,面孔白皙而略瘦,说话的口气颇有娇气,而略带拘束,大概是因为在生客面前吧。尤可注意的是,她有粲然一列牙齿。

老刘这时忙伸手向床上一指,说"这就是我的……的妻子……"一面三口两口地吞着面包,一面咕噜咕噜吞着茶,然后用手把嘴唇一抹,就扬手示意,要我们一起动身了。

走到马路上,他看见左右无人,就对我和小章说:"……我们从前做工作,有时忙的时候,三天两夜才啃三两个馒头,哪里顾得'吃饭'这些小事啊!"

走到十字路口,小章说他不去了,就扬手告别。走到路那边,他还向我们招招手,以示别意。我心里想,小章这个人,在老练里头有稚气,在稚气里头有老练,他是一个多么能干的青年呀!

我们两个人就一直跑到真茹,找到高中部的办公室。我一打开门,就看见曹聚仁坐在办公桌旁,我急忙向他打个招呼:"曹先生,你好忙呀。"

他还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见我脸色就有点紧张和慌乱。我想他是怕我来责问他为什么造了我这样多的谣。

接着,我就说:"曹先生,你忙吗?我今天倒有点小事请你帮忙。"

他听了我这话以后,脸上的神色又变得镇静和安详起来。

"什么事?只要小弟能做到,当尽量帮忙。请坐请坐!"他就让我们先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办公桌旁的椅子拉了过来同我们对面座谈。

"曹先生,"我说,"我最近生病,总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晚上失眠盗汗,后来到医院去检查,才知是肺结核,医生说'应该马上去找个地方疗养。三个月是一个疗程,三个月完了再来检查。看来这个情况,恐怕需要半年'……"

曹聚仁很认真地听了我的说话。听完以后,他就皱着眉头说:"啊!现在看来,你的脸色是不大好,像是有病的样子。那就得赶紧去治疗啊!"

"……是呀!我也准备去疗养三个月再说,但这里的课怎么办?有肺结核病的教师讲课,学生是会受到传染的。所以为了同学们的健康,我也不应该继续教下去……现在我就先请我的老朋友刘先生来替我代课。刘先生是北大毕业,做过大学预科的教师和多年的中学教师,所以我特地带他来同曹先生见面,希望你批准这件事。至于请假的申请,我以后再补送上来请你正式签字。"

"啊!请假三个月嘛,倒是可以的。"说时,他转头向老刘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说,"至于刘先生来代课的事情,我只好相信黄先生的介绍了……如果三个月不行,为了黄先生是我们多年的老教师,也是多年的同事了,那当然可以继续请假三个月。但6个月过了以后,那是重新聘请教师的时候,那时聘请谁来当教师,就不是我们高中部所能负责的了。这件事也得当面同黄先生以及这位刘先生说个清楚。"

"那当然啰!6个月以后,我也许病愈可以出院了。所以那些事以后再说吧!再则,除了我正式写请假申请书以外,还有什么条件、手续要办理的,也请预先告诉一下,以便照办。"

"啊,是的,也请刘先生顺便把学历、教学年限写给我们,以便上报。"

我说:"就是这样了吗?"

"你就可以安心去疗养了。这种病,一定要心平气和,不要有什么懊恼,一切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帮忙,请你放心!"

话算是讲完了,我就起身告辞。我说:"曹先生,你事情很忙,我们来打搅你半天,实在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帮助。"

他送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口,就鞠躬握手而别。

我心里想,曹聚仁整天在背后骂我,但当面谈起话来倒是客客气气的。其实,他心里真的巴不得我走呢!

请人到附中去代课的事,这就结束了。

我又突然想起:这件事在学生方面也得交代一下。于是我又拉老刘到学生宿舍去找那两个班长,告诉他们:"我因为有病要请假休养,明天的课就开始由这位刘老师上了。上课的过程中,同学们如果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先提出来同刘先生商量。他大学预科都教过,教高中课也有好几年了,他肯定比我教得好,请你们放心。"接着,我又把教课的教室、教课的时间表告诉刘麻子,至于用的课本,我也交给他了。于是,请人代课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

房子租好了,我就写好了一个条子,交给我原来的支部书记转团中央。

时间到了,那个国际共青团的代表英国人来了。他自我介绍他叫 G .约翰。谈不到几句话,那个团中央负责同志也来了。对了暗号以后,他就对我说,以后就叫他小管就是了。

首先由约翰谈目前的世界青年运动的形势及其特点。他讲的话我几乎全都听懂,除了有一两点意思不太清楚,或有些缩略语。大约翻译了三个小时左右。

这个约翰身材不大,大概同我的体形差不多,同上海英租界的英国人像熊一般高大者完全不同,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同,处处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我第一次同英国的工人阶级见面,心里想,同样是英国人,但是属于两个不同的阶级,从体形到态度都有着显著的区别。

约翰讲完了,接着小管提问题及意见。我记得他所提的意见不多,而且也是比较具体的问题。所以,连翻译一共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初次翻译,我觉得似有二三处词不达意的地方,但经过约翰的说明,足见他已知道大意了,而我也就算过关了。

小管临走时,对我所租的房子不够气派,不像是有外国人往来的房子,不够满意。不过他说:"既然租下来了,就暂时住一个月再说……"同时,他要我经常注意屋前屋后有没有出现形迹可疑的人。关于艺术大学兼课的问题,他摆摆手说:"就这样算了。不过你切不要同一些人拉上关系。总之,安全第一。"说完,他不同我说"再见"就走了。

第二次接头,小管先到,约翰后到。

开始谈话的时候,由小管谈整个中国的政治局势,接着谈中国青年的一般情况,然后归结到上海团的工作以及青年们的思想动态。约翰听时,问题不多,好像有些事情他都已知道似的,末了只提了几点意见。我把意思通通传给小管后,小管也没有什么意见。全过程约持续三个钟头就结束了。我虽然是个党员,但平时对党内、团内的生活不熟悉,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党组织临时通知要我陪刘明佛出国

第三个星期三的早上,我正准备约约翰和小管来碰头,敲门声已响起来了。我想这次他们为什么来得这样早,莫非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打开门来一看,原来既不是小管,也不是约翰,而是那位"立早章"。我愕然一怔,问:"为什么你知道我这里住的地方?"

他笑着对我说:"我为什么不知道你住的地方?·……就是小管告诉我的。"

"不是说,绝对不许有第三个人知道么?"

"是的,但今天有特别情况。"

"有什么特别情况?"我焦急地问,以为发生什么问题。

"立早章"机灵的眼睛闪了一下,安详地对我说:"不要着急!如果有什么特别情况的话,那也是喜事,不是坏事……我可以告诉你:从今以后,约翰和小管都不再来了。约翰已回国去了,小管也不再来了……"

"为什么?这样快就变了,他们来这里接头才两次呢!""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啊!""那么,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又可以到外边去搞公开活动了……"

"且慢,我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急着要到外面去作公开活动了!我现在来,正是为了要通知你一个新消息:组织上要派你出国去。"

"出国?"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的确使我有点莫名其妙。"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

"要去多少时间?"

"不知道。"

"负的什么任务?"

"不知道。"

"什么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意来开我的玩笑?"

"不,你问我的问题,我都不知道。我所知道要通知你的是,从今天算起,给你三天的时间,准备行装。要带秋冬间的洋服和大衣、毛衣之类。其他零星的什物,要带什么,就让你自己决定,总之,一切都从简为好!好了,时间的长短也说不定,但不妨准备长一点的时间,比方一年至半年的时间。你走后有什么事情要处理的,不妨委托你的朋友们替你代办。明天即星期四下午五时半,我将再来这里给你介绍新的关系。"他看见我木然呆立,就微笑地对我说:"你真是书呆子,从要你所带的行李中也可约莫猜到要你去的地方嘛。"他打个转身正想走,但又忽然停下来问:"你有照好的学像没有?"

我想,我还有四张。我就给他拿去两张。他吩咐我说:"还有那两张,保存好带去,也许有用……"说完,他回头很快就跑了。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作了许多奇异的幻想。

当天(星期三)晚上,我就急奔回到北四川路我从前住的地方,把所有的衣物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带走的,大部分留交给当时的党员余慕陶。连同许多书和现款八百余元,通通都交给他代管。这八百余元的存款,我原来是想为我将来到日本去留学时用的。我当时对余说,我大概一年半载就可回来。同时,又去对我的异母兄黄枯桐说,我要陪同一个朋友到东南亚去做一次旅行。

回过头,我又去找第三支部的老支书,告诉他我要出国去走一趟,艺术大学的课,希望他帮我找一个人去代。他想了一下就说,就叫欧阳继修(阳翰笙)同志代替你吧。他问我出去要多少时间,陪什么人去?我含糊敷衍几句就回来了。我准备明天把租来的家具交回出租家具的店里去。还有我自己的一张小铁床,我准备星期四下午"立早章"来的时候,就把床送给他算了。

那天下午,"立早章"按时到达。他帮我叫了两辆三轮车,把他和我以及行李一起送到南京路四马路口上。

我们还没有到站,路旁远远就有人向"立早章"招手了。"立早章"叫三轮车停下来,行李也搬下来,首先同来迎接他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他就招呼我说:"我现在就把你交给小李同志了,你就跟他一起走吧!"说完他就回身走了。但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明天不是说要我到你住的地方去吗?你大门钥匙还没有交给我呢!"于是我就交给他钥匙。他拿了钥匙就走了。

关向应同志对我的嘱咐

小李同志看"立早章"走远了,然后再叫两辆三轮车,吩咐他拉到跑马地中华饭店去。房子早定好了。他就吩咐茶房把我们和行李一起送到楼上去。这时小李才对我说:"你是小黄吧?到了6点钟左右,同你一道走的小刘会来。他不懂外文,一切事情都要你多多照顾啊!"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敲门了,进来的是一个中等身材而又略带肥胖的人,从他的举动行止看来,他从前大概也是搞农村工作的同志。小李给我们两个介绍了一下。说这就是同我一起走的小刘。小刘说:"我们要走的路程多远呀!"

小李问我们:"吃了饭没有?"

我们两人都说:"没有!"

小李就建议我们三个人一道到下面小饭馆吃饭去。但我和小刘都不同意,主张叫茶房给我们三个人每人送两碗云吞面就是了。

吃完面以后,连续有两个人敲门进来。小李给我们介绍说:"这个是我们的领导﹣﹣关向应同志。"又指着另一个说:"这个是你认得的。"仔细一看,他原来是小管;换了服装,不穿西装了。我从前也曾听说过关向应的名字,但从来没有见过面,我知道他是共青团的头头,他个子不大,而面孔瘦削。

最初,关向应同志同小管两个人细语交谈,关向应说的大概是关于当前形势的看法。谈到蒋冯阎的战争,以及对它的估计。谈了半个小时左右,关向应同志就转头向我和小刘两个人说了:"这次派你们以公开的身份出去,第一站是到柏林,一路上要彼此团结合作,互相尊重。小黄应该听小刘同志的指挥。路上碰见无论什么人都要表示友好而有礼貌的态度,就是对国民党军阀,我们也要采取这样的态度。千万不要粗暴简单,露出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这次因为东北方面中东路事件结束还不久,所以只好从海路走。组织上为你们这次出门,花了不少气力,也花了不少钱,希望你们郑重。到了柏林以后,如果会都开完了,你们究竟怎么办?是立即回来呢?还是留在柏林学习学习文件再回来呢?你们到了柏林以后,就由当地的组织决定你们的行止吧!这样回来的时间就算不准,多则一年两年,少则半年一载。"

他把出发的时间、上船的码头,以及护照等,都一一交代清楚了,就同我握手告别,说明天他们就不再来送行了。我同关向应同志的见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从没见过面了。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州人。诗人、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教育家。1925年毕业于广东大学,后加盟“创造社”,1929年在苏联青年共产国际东方部任翻译,1933年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国际新闻社总编辑、“文协”桂林分会秘书长、“文协”香港分会主席、《光明报》主编等。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著有诗集《黄花岗上》《桂林底撤退》,小说《淡紫色之夜》,散文集《美丽的黑海》,文艺论集《论诗》《论约瑟夫的外套》《初学集》《迎新集》等,口述自传《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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