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你说咱连队怎么会收到省文工团演员的来信?"我把那个盖着天蓝色邮戳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一脸狐疑。
桂花树下的水泥台阶暖烘烘的,秋风卷着几片黄叶从眼前飘过。
那是1979年的秋天,我在八连值班室外晒太阳。日头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记得刚入伍那会儿,妈还舍不得我离开,硬是跑了十里山路追到大队部,给我塞了两个咸鸭蛋,塞完又红着眼圈叮嘱我:"多穿点啊,别冻着。"
可这会儿我都快退伍了,在部队这一年多,愣是把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傻小子练成了一名合格战士。
张德海班长倚在门框上,手里的烟斗冒着袅袅青烟:"你小子傻啦?上个月文工团来咱们连队慰问演出,那个唱《绣金匾》的柳雨霏,还专门跟你聊了好一会儿呢。"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可热闹,月亮又大又圆,照得露天操场亮堂堂的,连战士们的脸都清清楚楚。
我记得战友们都坐在地上,我特意跑到前排,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把演出的精彩片段都记下来。那本笔记本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已经写了大半本了。
柳雨霏穿着蓝色的确良连衣裙,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脸上总带着温柔的笑意。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唱的是《绣金匾》里的选段,唱到动情处,连坐在后排的老兵都忍不住跟着哼。
我看得入神,连战友李国强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都没注意。他的大嗓门差点没把我吓一跳:"瞧把你美的,人家姑娘肯定看上你那文绉绉的样儿了。"
我红着脸推开他:"少贫嘴,人家是艺术家。"心里却忍不住想,要是能跟这样的姑娘说说话该多好。
谁知道演出结束后,柳雨霏真找到了我。她说看我认真做笔记,想跟基层连队的战士交流写作心得。那会儿我刚从农村入伍,爱看《解放军文艺》,也偷偷写点小文章,就跟她聊起来。
"你说得对,写东西就得真实,得有生活底子。"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夜空中的星星,"咱们以后可以写信交流。"
现在想想,那晚的露天操场上,萤火虫在暗处闪烁,收音机里放着《军港之夜》,战友们三三两两往回走,留下我和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聊天。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张德海催促着:"赶紧拆开看看写啥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生怕弄坏了这来之不易的信件。
柳雨霏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王建军同志:你好!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们的谈话吗?我觉得你对文学的理解很深刻..."
就这样,我和柳雨霏开始了通信。她在信里讲述着文工团的巡演生活,说起西北高原的牧民怎么热情地招待她们,说起深山里的小学生如何第一次看到现代舞。
我则给她写连队的日常,战友们的故事,还有我对文学的一些粗浅见解。每次写信,我都要反复修改好几遍,生怕写得不够好。
每次值班,我都特别期待邮递员老陈的到来。他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帆布邮包,老远就冲我喊:"建军,又有你的信!"
老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每天踩着自行车往返二十多里地送信。他总说,最喜欢看到战士们收到家书时的笑脸。
李国强和刘德文没少打趣我。刘德文最爱学老陈的样子:"建军,又有你的信!柳雨霏同志亲笔书写,印刷体加盖!"把周围的战友逗得哈哈大笑。
可我心里明白,这份通信情谊有多珍贵。她教我怎么观察生活中的细节,怎么把普通的故事写得生动有趣。我给她讲连队里的趣事,比如新兵小张第一次站岗把连长错认成敌特,比如老王头的床板半夜塌了,把全班人都吓醒。
有一次,我发烧到39度,还惦记着要给她回信。张德海看不下去了,硬把我按在床上打针:"你小子,命要紧还是信要紧?"
那会儿医务室的小护士刚来没多久,扎针的手艺还不太纯熟。我咬着牙,想着等好了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写进信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1980年春节前。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不一样的信。柳雨霏在信中说起她的未婚夫,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现在在省城开了个机械厂。
我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好久,直到汗水把军装都浸透了。
张德海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晚上把我叫到营房后面的小树林。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树林里飘来阵阵桂花香,混着烟草的气息。
"建军,心里不是滋味吧?"张德海递给我一支烟。我笨拙地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点上,结果被呛得直咳嗽。
我低着头,声音有点哑:"班长,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又酸又涩。
张德海叹了口气:"傻小子,你要明白,咱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看看我,当年也是因为入伍,跟村里的对象分手了。这会儿人家都当上了小学老师,我还在连队带兵。可这就是生活啊!"
我点点头,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连着好几天,我都没给柳雨霏回信。吃饭没胃口,训练也心不在焉,连队长都看出来我不对劲了。
李国强和刘德文看不下去了,硬拉着我去打篮球。那天下午,我们在操场上挥汗如雨,打到天快黑了才停下来。
"你想想啊,人家把你当真心朋友,才会告诉你这些。你这么消沉,反倒辜负了这份真诚。"刘德文一边运球一边说,"再说了,你小子长得也不赖,以后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他们说得对,我慢慢想明白了。夜深人静时,我提起笔,写了一封长信,真诚地祝福她,也说起自己快要退伍的事。写到动情处,眼泪差点掉在信纸上。
柳雨霏很快回信了:"谢谢你的理解。说实话,能遇到你这样的战友,是我的幸运。我和建功哥的事,其实去年就定下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信件重新读了一遍。突然发现,那些信里写的,更多是对文艺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这种真挚的情谊,本身就很珍贵。
1980年冬天,我退伍了。临走前,张德海把一个旧皮箱送给我:"这是我用了快十年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装那些信件。要好好保存,这都是青春啊!"
李国强和刘德文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县城汽车站。路上,李国强还逗我:"等你到了工厂,可别忘了给咱们介绍对象啊!"
在站台上,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有点想哭。这一年多的军旅生活,不光让我长大了,还给了我一段最珍贵的回忆。阳光照在他们的背影上,拉得老长老长。
后来,我去了省城一家机械厂当工人,也交了女朋友,结了婚。生活就这么平淡地往前走,可那些信件,我一直保存着。
2023年的一个周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柳雨霏。她已经是省歌舞团的团长,正带着团队为山区孩子们演出。镜头里,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暖,只是鬓角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我摸了摸床底下那个旧皮箱,突然很想给战友们打个电话。。
有些故事,看似没有完美的结局,却在岁月的沉淀中,散发出最动人的光芒。就像那年秋天的桂花香,那夜露天操场上的萤火虫,还有战友们的笑声,都永远定格在记忆里,成为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