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这信封里是我半年的积蓄,求您行个方便,让我儿子能去当兵。"张德福双手颤抖着递过来一个鼓鼓的信封,火车站昏黄的灯光下,他眼里闪着泪光。
冷风呼啸着掠过空荡荡的站台,远处的铁轨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1973年的夏末,天还没亮,我就早早来到了火车站。
这个季节的清晨格外凉,站台上飘着股煤油味,零星几个送行的人缩着脖子站在角落。张德福是这批复员战士里最后一个离开的,我是送站的干部。
记得他刚入伍那会儿,整天憨憨地笑,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说起话来总是这也不好意思,那也不好意思。
那时候他穿着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褂子,裤腿上打着补丁,就那么抱着个黑色的帆布包站在队伍里,跟城里来的小伙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钱我不能收。"我把信封推了回去,感受到掌心渗出的汗水,"当兵要凭本事,你儿子要是真有这个志向,就得靠实力说话。"
张德福眼眶红了:"王建军同志,你也知道,我家里条件差,儿子建国从小就想当兵。去年咱们村李家小子,就因为没门路,眼睁睁看着别人顶替了名额..."
"德福,咱们一起扛过枪,爬过山,你还不了解我吗?"这话说完,我自己心里也一阵难受。
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刚来部队第一天就发烧了。我守在他床前,听他说起家里的事。他爹年轻时是村里的民兵骨干,后来得了重病,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卖掉了最后一头老牛。
那段日子,他经常给我看建国的来信。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孩子的梦想:"爹,我一定要像您一样去当兵,保卫咱们的国家。我天天在村口练跑步,昨天还爬上了后山最高的那棵树..."
每次读完信,张德福总会偷偷抹眼泪,说他对不起孩子,这些年没能给他一个像样的生活。
站台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张德福的衣襟猎猎作响。他低下头,过了半晌才道:"对不住,是我一时糊涂了。"说完,把信封揣回怀里,侧过身去擦眼泪。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送走张德福后,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绕到村口的小店买了包烟,听到几个人在议论新兵征集的事。
"现在当兵哪有那么容易,没点门路,再优秀也白搭。"一个老汉叹着气说。
这话让我心里一沉。没过多久,新兵体检那天,我发现了更令人心寒的事情。
太阳毒辣,新兵们排着长队等待体检。我翻看着名单,蹊跷的地方越来越多:村里几个体格健壮、成绩优异的小伙子都没能通过体检,反倒是一些条件不够的考生莫名其妙地入了选。
更让我困惑的是,这些入选的考生家里条件都不差。有开副食店的,有在供销社工作的,还有乡里干部的孩子。看着他们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心里直犯恶心。
我找到老班长刘国强商量这事。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嘛...现在情况复杂,你也别问太多。"说完就匆匆走开了,背影显得特别萧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蝉鸣阵阵,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子。
脑海里全是张德福临走时的眼神,还有建国信里写的那些朴实的话:"爹,我一定不会给您丢脸,我要像您当年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换上便装,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八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顶着烈日,走村串户,暗访调查。
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我碰到了去年落选的李家小子。他正在田里除草,裤腿挽到膝盖,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看到我,他苦笑着说:"王干部,我爹为了让我当兵,去年可没少托人情。甚至把爷爷留下的那块地都卖了,可咱家没那个门路,最后还是白费劲。"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满是落寞。我知道,这样的眼神,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年轻人都曾有过。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张德福的来信。信上说建国高考落榜了,整天闷闷不乐,说要去砖窑干活。
"这孩子,从小就倔,现在天天往砖窑跑,说要攒钱交'活动费'。我跟他说不用去,他还跟我急,说再难也要当兵,哪怕累死在砖窑里..."
看到这里,我的手不由得发抖。那天晚上,我一口气写完了详细的调查报告。交上去的时候,指导员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涉事人员受到了处分,新兵征集工作重新进行。我第一时间给张德福去了电报:"让建国重新来体检,一切凭本事。"
两个月后的早晨,我又站在这个熟悉的火车站。这回是送建国去部队报到,张德福特意从村里赶来了。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老军装,胸前的扣子都擦得锃亮。那是他最珍贵的衣服,只在儿子上学第一天、过年的时候才舍得穿。
"王叔,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期望。"建国挺直腰板,眼神坚定。他长得跟年轻时的张德福一模一样,连说话时微微向右歪头的习惯都一样。
砖窑的活没少干,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黑色印记。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照亮整个站台。
张德福在旁边抹着眼泪:"建军,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了,做人做事,还是得靠本事说话。"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建国他娘特意做的几双袜子,你帮着照看点。"
布包还带着缝纫机的油味,想必是昨晚熬夜赶制的。张德福的老婆是村里有名的能干人,这些年含辛茹苦把建国拉扯大,没想到今天却因为要做饭招待亲戚,没能来送儿子。
站台上响起了发车的哨声,建国抱了抱他爹,背着包跳上了火车。我望着缓缓驶离的列车,想起当年我们也是从这个站台出发,奔赴军营。
风还是那个风,站台还是那个站台,可有些事情永远地改变了。那些不公平的现象,就像是这个时代留下的伤疤,需要我们这些人用行动去抚平。
一年后的春天,建国立了个小功。他来信说,最感谢的不是我帮他当上了兵,而是教会了他做人的道理。
。那种精神,是我们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财富。
那天傍晚,我站在营区的操场上,看着新一批战士列队经过。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那么坚定,那么纯粹。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的张德福,看到了建国,也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风吹过操场,扬起一片落叶,我知道,这片热土上,永远不会缺少追梦的人。
那些艰难的日子,那些汗水和泪水,都化作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永远铭刻在心底。时代在变,可那些珍贵的品格,那些朴实的梦想,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