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们说你江郎才尽了！

江淹轻轻捻着山羊胡，丝毫不因外界嘲讽而生气，反觉得谣言力度远远不够鼓励侍从发挥想象力添油加醋。

侍从们感觉有些憋屈，当世几人有家主这般才华？众人准备雇佣水军反击时，江淹写好抹黑自己的新段子。

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

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

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

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老夫历经三朝，他们想看的才和我们讲求的材，并不完全是一个东西啊。

444年，南北朝对峙二十年。

江康之作为南沙县令，周围没有可供对峙的势力。兄弟单位对他的评价不错，每次开大会都夸他雅有才思。

小江的涵养口碑很好，因为他父亲也是当县令的。两代人所积累的工作经验，几乎足以应对各类突发事件。

等到儿子出生，这些经验又可以转化为基础。

寻常人家用鸡鸭换牛，一代代积累充实家业田产。有些败家子跌回寻常人家，有些则继续上升为地主财东。

读书或习武同样如此，一代代积累熏陶家风习气。有些不孝孙半瓶晃荡作秀，有些则继续上升为文韬武略。

飞跃或者坍缩的差别，本质核心永远在人的身上。江康之盯着媳妇的肚皮，努力辨认究竟是圆的还是尖的。

江郎太嗲了，叫江淹好不好？

自从刘裕灭晋建宋，庙堂开始面向寒门子弟开放。

堵塞百年的上升通道，爆破之后激发出冲天活力。两次北伐扫灭晋朝的窝囊，继而打造出元嘉之治的盛世。

江家牢牢抓住窗口期，靠着文化传承享受时代红利。小江当爹之后变成老江，给正在吃奶的儿子制定规划。

等到心智成型，再做规划几乎没什么用处。

江淹自带家业和家风，伴随着奶水滴滴渗入心田。人和人之间要论公平公正，往上看三代很容易喘不过气。

抬轿的总比坐轿的多，吃肉的永远要比喝汤的少。无论借助祖荫或自我奋斗，居高而不凌下的人值得敬重。

老江一边讲解人格论，一边检查儿子默写的生字，发现写错三次还改不过来，学习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哎，你又把戒尺又藏哪了？

老江重视传承，然而最好的传承是陪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数代人可以积累出家业田产，但是随着层级的稳步提升，内心的患得患失感同步加大。

天道喜欢玩阴阳平衡，内外得失总是会自动配套。南北朝常年对峙剑拔弩张，却对新兴佛教共同推崇备至。

北朝拓跋和南朝刘宋，越是达官富贾越喜欢烧第一炷香。

郦道元：我爹将皇帝灵位送进云冈石窟。

宗悫：我叔父可是白莲社十八高贤之一。

何承天：楼上的，我正在和你叔父单挑。

萧衍：各位稍候，等我盖齐四百座佛堂。

...

（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老江不相信神神道道，尽量和各家教派互不侵扰。他只想教给儿子真才实学，等他长大自然承接两代积累。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江家的传承事业意外中断。江淹学会写第一篇文章时，江康之因为抢救无效而去世。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孤儿寡母连生活都很成问题。江淹逐渐变得内向沉寂，在父亲遗留的书本里寻找慰藉。

少孤贫好学，沉静少交游。

刀兵四起，洪水飓风，生活总归还要继续。

江淹一边研读书籍，一边想象着司马相如的风采。平平无奇的文字排列组合，竟能衍生出震慑心魄的诗赋。

相比一划开天的创新，排列组合的空间巨大深邃。好比良相名将、良医名厨，能让普通资材发挥极致功效。

常慕司马长卿之为人，不事章句之学，留情于文章。

从司马相如想到大厨，江淹的小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只好放下书本拿起斧头，走进后山砍点柴火卖钱买米。

他在树林里捡到官帽，那是高官佩戴的貂尾蝉羽冠。本想偷偷卖了换点饭票，母亲却让他留下来激励自己。

江淹也不敢打听失主，万一被诬陷偷盗官府用品，或者对方说少了几根貂毛，没能结成善果反倒种下恶因。

淹年十三时，孤贫，常采薪以养母。

曾于樵所得貂蝉一具，将鬻以供养。

其母曰：此故汝之休征也，汝才行若此，岂长贫贱也，可留待得侍中着之。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有能者动，无势者不妄动。

武皇去金阁，英威长寂寞。

雄剑顿无光，杂佩亦销烁。

秋至明月圆，风伤白露落。

清夜何湛湛，孤烛映兰幕。

抚影怆无从，惟怀忧不薄。

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

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

幼年丧父的孩子很多，穷困吃不饱饭的人也不少，但是像江淹这般贫而好学，能写出瑰丽词章的少之又少。

常人容易同情心泛滥，才艺比拼沦为编故事大赛，天道从不在乎过程多曲折，只以实力高低颁发配套奖品。

檀超是高平作协主席，并不是怜悯江淹而勉强提携，他被绝妙文笔震慑心魄，每次吃席都请小江坐上主位。

早为高平檀超所知，常升以上席，甚加礼焉。

一支毛笔尽书胸中所学，三尺白纸闪耀满腹才华。江淹顺利跻身文化交流圈，孤贫身世逐渐发挥加分作用。

经过多位大佬的推荐，江淹前往南兖州担任从事，没过多久又转任为奉朝请，在边缘岗位上领取生活津贴。

中断多年的家业传承，江淹硬生生地靠学识续上了。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想象不到接下来将会怎么样。

飞跃还是坍缩，取决于刘景素的一念之间。

14岁的刘景素，工龄已经高达10年。

他是宋文帝的亲孙子，4岁时被册封为建平王，8岁挂职宁朔将军兼南谯太守，所有头衔加起来比体重还重。

刘景素属于严重早熟，招揽文学才子充实幕府，第一次读到江淹的词赋文章，连忙派人拿着聘书请他入职。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江淹还没干满实习期，因郭彦文犯事牵连入狱。老郭作为广陵县令收受贿赂，被朝廷处理时几乎见人就咬。

江淹稀里糊涂被关押，人生地不熟更是难以呼救，只好要来纸笔低头写文章，期望小刘王爷能够施以援手。

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谓徒虚语，乃今知之。

下官本蓬户桑枢之人，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不买声名于天下。

窃慕大王之义，复为门下之宾，备鸣盗浅术之余，豫三五贱伎之末。

下官虽乏乡曲之誉，然尝闻君子之行矣，宁争分寸之末，竞锥刀之利哉！

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则梧丘之魂不愧于沉首，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

下官闻积毁销金，积谗摩骨，远则直生取疑于盗金，近则伯鱼被名于不义。

伏愿大王暂停左右，少加矜察。

若使下官事非其虚，罪得其实，亦当钳口吞舌，伏匕首以殒身。

刘景素读得酣畅淋漓，当天替江淹办好出狱手续，并举荐他为南徐州的秀才，专门研究分析朝廷各类政策。

江淹靠文章获得赏识，借助文章让自己脱离囹圄。他能运化文字的排列组合，将官方文件梳理到通俗易懂。

寻举南徐州秀才，对策上第，再迁府主簿。

刘景素出身高贵，压力同样高人一等。

小堂弟刘昱继承皇位，将南朝庙堂搞得乌烟瘴气。经过全方位无死角的对比，越来越多的目光盯向刘景素。

王爷的品行口碑太好，在皇帝眼里就是定时炸弹。朝廷不断猜忌打压刘景素，幕僚们建议领导造反当老板。

南朝刘宋，皇室残杀几乎从头至尾。

刘景素镇守京口期间，天天和心腹谋士筹备反叛。江淹连写十五首诗词劝阻，全被当成推演战事的草稿纸。

朝廷不是一个人的朝廷，刘昱背后还有萧道成等人。刘景素的优势虚浮华丽，在黝黑的国器面前脆弱无力。

江淹曾经被牵连入狱，努力置身事外看得更加通透，感觉自己拦不住刘景素，再三思虑决定和他脱离干系。

我因你而贵，却不能陪你送死...

东海郡太守回家守孝，江淹作为二把手本该代理，刘景素却任命柳世隆接管，因为他叔父是尚书令柳元景。

江淹各种撒泼耍赖，强烈要求领导按规章制度办事。刘景素被搅得心烦意乱，直接让他滚去吴兴当小县令。

淹固求之，景素大怒，言于选部，黜为建安吴兴令。

刘景素兵败被杀，终年25岁。

刘昱被随从斩杀，享年15岁。

萧道成出面主持朝政。

江淹当了三年县令，身世经历和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虽然成功挣脱生死旋涡，却又生出无依无靠的孤独感。

吴兴水乡烟波浩渺，人生前途好像也变得朦胧模糊。外界局势已经与他无关，只能尽情宣泄才华慰藉自己。

《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居人愁卧，怳若有亡。

...

《恨赋》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根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雄图既溢，武力未毕。

方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

一篇篇词赋席卷文坛，震慑心魄极具悲慨劲健之气。秦汉古意犹如奔腾猛虎，一扫南朝所流行的靡靡之音。

萧道成边看边拍大腿，直到被抬进太医院才停下手。他大略翻翻江淹的简历，征召回京城担任骠骑参军事。

江淹回到京城没多久，沈攸之起兵讨伐萧道成，理由是看不惯老萧把持朝政，宣称要为刘宋皇室讨个公道。

正如柳世隆是柳元景的侄儿，沈攸之也是沈庆之的侄儿，他们属于真正的门阀贵胄（见秦岭一白.宗悫篇）。

萧道成开会商议对策，当场点名让江淹发表意见。

小江：在德不在鼎。公何疑哉？

老萧：闻此言者多矣，试为虑之。

公雄武有奇略，一胜也。

宽容而仁恕，二胜也。

贤能毕力，三胜也。

民望所归，四胜也。

奉天子而伐叛逆，五胜也。

...

嗯嗯，还有吗？

彼志锐而器小，一败也。

有威而无恩，二败也。

士卒解体，三败也。

搢绅不怀，四败也。

悬兵数千里，而无同恶相济，五败也。

故虽豺狼十万，而终为我获焉。

萧道成笑道：这马屁拍的，真香。

军书表记，皆使淹具草。

江淹不光会耍嘴皮子，写报告连标点符号都很严谨。文字组合功力炉火纯青，将赋文和公文玩弄股掌之间。

萧道成蚕食刘宋元老，将13岁的宋帝玩弄股掌之间。天道阴阳平衡自动配套，处理末代皇帝显得过于残酷。

所有准备工作相继就绪，萧道成拿着江淹起草的禅位诏书，一步步走到刘准面前，笑着说道：盖章！走开！

479年，萧道成灭宋建齐，35岁的江淹担任中书侍郎。

江淹被派去编修国史，失去为第一领导服务的耐心。他躲避枯燥繁杂的史料，醉心于构思灵动洒脱的赋文。

王俭担任修史总领官，审阅江淹的稿件时老泪纵横，十三篇样稿根本没法看，行文混乱明显是在敷衍了事。

淹任性文雅，不以著述在怀，所撰十三篇竟无次序。

老王可能真的老了，面对年轻后辈总是好言相劝。江淹手握东武令参掌诏策，这把年纪实在没必要招惹他。

聪明人从不以势相逼，一语点明利害自然身随心动。江淹拥有高起点的开局，对人生前途定然充满着期望。

王俭：才学如此，何忧不至尚书金紫？所谓富贵卿自取之，但问年寿何如尔。

江淹：不悟明公见眷之重。

一句年寿几何，江淹惊出一身冷汗。

赋文越来越少，公文越来越多。

南齐论坛常年断更，文人墨客轮番调侃江郎才尽。江淹听到嘲讽也毫不生气，专心将才点点滴滴转化成材。

他写过一百多首诗赋，随便拿出一篇都是当世名作。身居高位愈发谨言慎行，太多浮华招式只会暴露命门。

494年，江淹兼任御史中丞。

萧鸾作为当朝丞相，搞出这份人事调动意味深长。他知道江淹不爱多管闲事，却将他从文职改任执法干将。

萧丞相期待整肃朝纲，江淹谦虚地表示竭尽所能，如果有达不到要求的地方，希望领导大人能够多多包涵。

萧鸾：君昔在尚书中，非公事不妄行，在官宽猛能折衷。今为南司，足以振肃百僚也。

江淹：今日之事，可谓当官而行，更恐不足仰称明旨尔。

所有人没有想到，江淹怼天怼地怼空气。

弹中书令、司徒左长史、护军长史。

奏前益州刺史、梁州刺史，并赃货巨万，辄收付廷尉。

诸郡二千石并大县官长，多被劾，内外肃然。

江淹不刁难办事员，专挑二千石以上的大老虎开刀。清除尸位素餐的一把手，中基层的执行环节自然通畅。

眼看着三公消费指数暴跌，萧丞相连声感叹道：自宋以来，不复有严明中丞，君今日可谓近世独步。

同年，萧鸾屠杀萧道成的儿孙，成功抢夺叔父家的皇位。

萧鸾继位齐明帝，江淹调任秘书监。

崔慧景发兵围攻京城，满朝的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很多官员偷偷给叛军送礼，万一改朝换代还能多条生路。

江淹称病闭门不出，吩咐家眷仆从到饭点按时吃饭。等到老崔兵败被杀之后，朝野纷纷夸赞江淹慧目如炬。

崔慧景举兵围京城，衣冠悉投名刺，淹称疾不往。及事平，世服其先见。

江淹享受着外界恭维，却再也找不回内心的快乐。他的职位层级在稳步提升，需要更大的精力去审时度势。

有时候遇见砍柴少年，嘴里还念诵着稚嫩的词赋，江淹刚感受到昔日的舒畅，很快又会被东昏候拉进现实。

萧宝卷喜欢乱杀人，其中就有萧衍的哥哥。

萧衍在前线玩命剿匪，老家却被南齐皇帝给抄了，怒气冲冲带领兄弟杀回来，要让萧宝卷下去向兄长道歉。

朝廷任命江淹为卫尉，担任副将跟随大军抵挡萧衍，江淹坚决推辞不被允许，再三思虑决定借此机会跳槽。

两路大军在新林对峙，江淹换身衣服悄悄投奔对手，他在军营里见到另一位才华横溢的同龄人（见秦岭一白.沈约篇）。

淹微服来奔，位相国右长史。

502年，萧衍灭齐建梁，58岁的江淹受封开国伯。

短短五十年时光，南朝大地已经更换三任老板。无数达官富贾相继诞生陨灭，不知道烧第一炷香有没有用。

利益纷争是场零和游戏，南朝和北朝都想吞掉对方执宰天下，两缕香火上达天听也着实让佛祖感到很为难。

江淹凭借才华材质，在动荡乱世之中激流勇进。一次次地转危为安走上高位，阅尽坎坷繁华准备急流勇退。

吾本素宦，不求富贵，今之忝窃，遂至于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备矣。人生行乐，须富贵何时。吾功名既立，正欲归身草莱耳。

江淹正在向儿孙传授经验，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

一白：江郎才尽是你造的谣吧？

江淹：哈哈，你们也在传谣啊。

一白：才和材，究竟有何区别？

江淹：才乃浮华散漫，下沉方可为材。

一白：什么意思？

江淹：稍微木讷点，才就是材。

一白：受教了，请喝杯蜂蜜水。

江淹：咦，口感不错。

江淹递交退休申请，文采超凡的梁武帝拒不同意，将他改任为金紫光禄大夫，给通史和佛经编修提些意见。

江淹撰写《齐史》十志，先给年轻后辈们打个样，接着整理毕生所作的诗赋，一百四十二篇分为前后两卷。

他还想编写《赤县经》，弥补《山海经》的缺失部分。捧起枯燥繁杂的史料，病体残躯却看不清横竖撇捺。

曾经熟悉亲切的文字，如今只能在脑海里飘荡，江淹伸手摸索着合上书卷，淡然笑道：江郎，真的才尽了...

武帝为素服举哀，谥曰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