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四铭一到家,便从袍子大襟后面的口袋里别别扭扭掏出1块橄榄气味的肥皂,递给他的太太,说“你以后就用这个”,太太捧着孩子似的把肥皂放在鼻子底下闻,突然感觉丈夫的眼光直辣辣射在她的脖子上,她想到耳朵后边积年的老泥,一下子脸上发烫,有些慌张地解释:
“有些地方只用皂荚是洗不干净的”……
《肥皂》是鲁迅先生略低调的一个短篇,创作于1924年,后收录在小说集《彷徨》中,相比先生那些编入课文的名篇,了解的读者并不多。
北大教授温儒敏将《肥皂》所表达的意向解析得很贴切:
鲁迅写《肥皂》,显然参照运用了弗洛伊德有关潜意识的理论,想深入地触及人物潜意识,并通过一个“反讽角色”的精神状态描写,探讨人性问题。由于作品深入潜意识层次,去刻画理性(道统)与情欲的矛盾冲突,其深刻程度就惊人地超越于一般揭露性作品。
可以说,《肥皂》对人性的呈现,是极具现实意义的。
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四铭在大街上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乞丐,坐在布店的屋檐下乞讨。祖母是个六七十岁的瞎眼老妇,孙女才十八九岁,围观的人议论说小姑娘是个孝女,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将讨要来的食物都先尽着祖母吃。
四铭自问是个正经文化人,道德高尚,他驻足关注了许久,发现围观的人都不给钱觉得很生气。
他正怜悯地呆看那少女时,听到两个光棍说着腌臢话:“阿发,你不要看这货色脏,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呢!”
四铭听后气愤不已,却也没去斥责,也没给那祖孙一毛钱施舍,还不知不觉走进商店,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块肥皂。
四铭七挑八选,贵的舍不得便宜的又太次,嘀咕着“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非要把肥皂绿色的外包装打开看看才肯付钱,和伙计争执时,店里的两个女学生嬉笑着用洋文说了个“恶毒妇”(其实是old fool)。
四铭听不懂但断定不是句好话,窝了一肚子火气,回家就大发脾气,让读新学的儿子查“恶毒妇”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并把街上两个光棍说乞丐女的事愤愤不平地讲给太太听。
太太不答话,只将眼光钉住他,一针见血地问“你给了钱么?”
四铭没料想太太这般直接,仍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振振有词:“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一直到吃晚饭,儿子怕父亲知道后暴怒,推说单词仍查不出,四铭便从骂儿子到骂现在的学生不成样,又顺势骂到那些剪短发的女学生败坏风气,最后又绕回街上那个可怜的孝女没人给钱,还被人说轻薄话,整个慷慨激昂、痛心疾首。
太太火气也上来了,直接揭开丈夫不为人知的老底:
“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孝女,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吱咯吱,简直不要脸。”
四铭被看穿了曲折的心思,态度还横着却也不再作声。
讽刺之处在于,四铭这样虚伪的文化腐儒并非个体。
报社的两个同事寻四铭商量第二天报纸的征文题目,书房里三个人各种针砭社会,各种道德仁义。
四铭又一次提到要表扬孝女,还无比愤慨地将那光棍的话斥责了一番!
这两个文化人却因为那句“买肥皂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互相打趣,对女乞丐可怜的处境反而没兴趣。
鲁迅的高明之处,在于最后对肥皂隐晦的描写,四铭太太第二天用肥皂洗了耳后,从此以后身上总带着橄榄似的香味,小半年后,似乎又换做檀香气味……
整个短篇一字并未批判,却将封建卫道家们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显露无遗!
无论是街上的乞讨少女还是商店里的女学生,都处在以“道德”为名的男性审视中,将她们物化成“肥皂”这一个隐秘的出口,用以宣泄内心被压制的龌龊欲望。
四铭太太作为封建社会的传统女性,虽然看清现实,却因为依附关系,主动迎合成为夫权精神上的廉价“消费品”,甚至为了讨好,主动更换不同香气的肥皂,看似符合儒家伦理之下井然有序的夫妇关系,其实充满虚伪荒唐的畸变。
鲁迅先生的犀利,是从字缝中涌出来的,放诸当下,还透着新鲜的深刻。
“知识分子”四铭们,一边义愤填膺地驳斥“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一边堂而皇之地说出“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矛盾之下,尽显人性的荒诞。
以正义为高地,用道德的标枪永远指向他人,却将自己的行为又作别论;要求别人自我奉献,自己却绝不吃亏!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这样的人,放眼当下,他还少吗?
当代“四铭”就像鲁迅笔下四铭一般,在现实生活中孱弱胆怯,只敢将满腹怨气撒向弱小妻儿,在虚拟的“口嗨”中审视他人、批判他人,获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我优越感。
四铭想当然对女性“合理的”评价与审视,和某些以“道德的热诚”去置喙女性穿着或行为的人,是不是如出一辙?
现代社会中,有着数不清的“四铭”,他们永远辞严义正、挥斥方遒,却唯独忘记去自审、慎独。
很喜欢罗翔那句“一个手指指向他人,四只手指却指向自己……道德判断,永远要先己后人。”
鲁迅的作品常读常新,因为他总能轻易榨出世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End-
看古今世事,读书中天地,欢迎关注@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