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李,我叫了大半辈子的李叔。
记得小时候他还能拄着木拐,一瘸一拐地在村里转悠。有时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发几颗糖,那种包装都褪色的水果糖,甜得发腻,但我们抢着吃。后来他就几乎不出门了,只有去镇卫生院复查那几天,才会坐在他弟弟的三轮车后斗里,被颠簸着运出去。
三十年了,大家都习惯了李叔的存在又习惯了他的”不存在”。村支书说话时会用手指点点李家的方向,“老李家那边”成了一个地标,可能连支书自己也记不清上次见到老李本人是什么时候了。
老李的腿瘸不是天生的。当年他在县城一家木器厂当工人,是出了名的好手艺。会议室那套檀木椅,据说就是他打的,到现在还在县政府用着。那年他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车间里一根木梁突然断裂,砸在他腿上。
“要不是我反应快,这条命都没了。”每次提起这事,老李都这么说,苦笑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
工厂赔了一笔钱,不多,治腿都不够。后来老李回村,成了个裁缝,给人改改衣服,缝缝补补。那时候农村还没兴起买成衣的风气,他手艺好,日子过得也还行。
可这些年村里人都进城买衣服了,补衣服的活儿越来越少。再加上腿伤落下的毛病越来越重,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老李干脆足不出户,靠着弟弟送点吃的过日子。
我去年回村探亲,顺道去看了看李叔。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屋里的霉味差点把我熏出来。
“进来吧,好久没见了。”李叔坐在一把藤椅上,身前放着个小方桌,桌上一个搪瓷缸里插着半截铅笔,一个褪了色的塑料饭盒里装着几个灰不溜秋的东西。

“这什么啊,李叔?”我好奇地问。
“野菌子。”他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我让你李婶上山采的,晒干了,熬汤特别香。”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菌子,表面覆着一层细小的灰尘,像是放了很久了。
“你李婶去年就……”他没说完,摆摆手,眼角有些湿润。
我这才想起来,李婶去年冬天就去世了,村里人说是心脏病。所以这些野菌子至少放了大半年,却被他像宝贝一样留着。
“李叔,这菌子能卖钱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眼睛一亮:“那当然,城里人最爱这个了。你李婶以前一背篓能卖七八十。现在我这腿脚,上不了山了。”
我拿起一个闻了闻,干燥的菌香若有若无。这东西在城里确实挺受欢迎,那些讲究养生的人家,最爱这种天然的山货。
“李叔,要不这样,我帮你卖吧。”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在县城有些朋友,他们可能会喜欢。”

李叔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算了算了,就这么点,不够卖的。”
我不知怎么来了执念:“有多少我帮您卖多少。您不是有菌种吗?可以教别人采,我来负责卖。”
他迟疑地看着我,眼中有一丝久违的光亮。也许是太久没人陪他说话了吧。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他告诉我村子后山有十几种野生菌,每种长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采,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他全都一清二楚。
“以前我没瘸腿的时候,经常上山。”他说起从前,声音有了活力,“那会儿没人懂这些值钱,就我和你李婶知道。”
回城前,我拍了几张那些野菌子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了句”纯天然野生菌,无污染”。没想到立刻有人问价格,还问有多少货。
就这样,我和李叔的”生意”开始了。我找了几个村里闲着的婶子,按李叔的指导去采菌子。起初只有两三个人愿意去,毕竟大家都觉得这活儿不靠谱。第一批采回来的菌子,我照着李叔教的方法处理好,带回县城卖给了几个饭店和熟人。
没想到反响特别好。很快第二批、第三批订单就来了。甚至有人专门从市里开车来取货。
我给李叔打电话,说菌子卖得不错,钱已经打到他侄子账上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他说:“小冯啊,你以后别卖了吧,这赚的是你李婶的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笑了:“李叔,这怎么是赚您李婶的钱呢?这是大伙儿一起的事业啊。再说了,那些婶子们现在都跟我说,多亏了这个活儿,不然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这些钱。”
李叔那边又安静了,可能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你再找个人,去看看山脚下那片地方,那里有一种菌子,黑褐色的,底下是白的,那个最值钱。”
我依言去看了那个地方。果然找到了他说的那种菌子,样子不起眼,但确实与众不同。我小心地采了一些,按他的方法处理好,拍照给一个开餐厅的朋友看。
“这是牛肝菌!”朋友一眼认出来,“真野生的?多少钱一斤?我全要了!”
那天晚上我又给李叔打电话,告诉他牛肝菌卖了个好价钱。他在电话那头嗯嗯啊啊地应着,突然说:“小冯,我想再教教你们几样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李叔像是变了个人。虽然还是不出门,但每天都有村民去他家”取经”。哪种菌子该怎么挑,怎么处理,李叔知无不言。慢慢地,我们的产品从野菌扩展到了野果、山药材,甚至连山上的蜂蜜都有了销路。
李叔的屋子也变了样。门换成了防盗门,窗户也换成了塑钢窗。他侄子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搬进了屋,李叔隔三差五就让人开视频,看看我们采的东西对不对。他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和那些古板的老农民完全不同,反倒像个返聘的老专家。
最让我惊讶的是,李叔居然学会了用手机拍照,还会发微信。那些模糊的、角度歪斜的照片里,记录的都是他对各种土特产的建议。
半年后,“李叔的山货”已经小有名气,不仅在县城,连市里的一些高档超市都来联系我们,想要长期合作。我们村的几十户人家,有一半都加入了这个队伍,大家按季节分工,有的采菌子,有的采野果,有的养中蜂,收入比种地翻了好几倍。

去年冬天,我回村里看望李叔,给他带了条围巾和一瓶好酒。刚走到他家院门口,就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车牌是政府专用的。
屋里传来说话声,我轻轻推门进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和李叔热切地交谈着。李叔见我进来,连忙招手:“小冯来了,来来来,这是镇上的张镇长,特意来看我的。”
张镇长站起来和我握手:“你就是小冯啊,老李常提起你。你们这个产业做得不错,带动了不少人就业。”
原来张镇长是专程来考察”绿色产业”的。他说镇里正在推动乡村振兴,打算扶持一批特色农产品,而我们的”李叔山货”正合适。
“张镇长说,要给咱们申请一个’生态认证’,还要建个加工厂。”李叔说话的样子比我上次见他时精神多了,脸上的皱纹都像是舒展开了些。
“老李不简单啊。”张镇长对我说,“他这些野生菌的分类知识,比我们请的专家还懂行。我们打算请他当技术顾问,负责培训。”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叔,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瞎说什么顾问,我就是在山里转悠得多,记性还行。”
送走张镇长后,李叔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远处的山,神情有些恍惚。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
“小冯,你知道吗,我年轻那会儿,最喜欢上山。”他慢慢地说,“后来出了那事,木梁压了腿,我就再也没能好好走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那会儿心里难受,觉得天塌了。厂里赔了点钱,可那有什么用?腿是废了。”他顿了顿,“你李婶劝我回村,说不如做个裁缝。我那时候脾气不好,经常冲她发火,可她从来不还嘴。”
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几个红彤彤的果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后来大家都穿城里的衣服了,我连裁缝也做不成,更没用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你李婶说没事,她去山上采菌子卖,一家人有饭吃就行。”
“那些野菌子,都是她一样一样教我认的。”李叔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万一哪天她不在了,我还能靠这个活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盒子里积着灰尘的野菌子为什么始终没被扔掉。
“你李婶去年走那天,我就想,这辈子算是完了。躺在床上等死算了。”他说着,突然笑了,“可你来了,问我这菌子能不能卖钱。我当时就想起你李婶说的话。”
风吹过柿子树,几片残留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来。
“小冯,谢谢你啊。”李叔说,“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李叔,是您的知识帮了大家。没有您,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摇摇头,看着远处的山,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我回城里去了,生意越做越大。我们注册了商标,开了网店,甚至请了专业设计师设计包装。产品从最初的野菌子,扩展到了蜂蜜、山楂、野果脯、中药材等十几个品种。
今年春天,我再回村里时,发现李叔家门口多了一块牌子:“李氏山货技术指导站”。
推门进去,屋里围坐着七八个人,有村里的,也有镇上来的,都拿着本子在记东西。李叔坐在正中间,正指着投影仪上的图片讲解。
“这种菌子看着像是能吃的,实际上有毒,一定要注意分辨……”
他说到一半,看见我进来,朝我招招手:“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李叔山货’的创始人,小冯。”
听他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笑着朝我点头,有人还吹起了口哨。我有些不好意思:“李叔才是创始人,我就是个跑腿的。”
课间休息时,李叔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小冯,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木制的小盒子,做工精细,盒盖上雕刻着几朵山花。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几片干燥的菌子,正是当初他让李婶采的那种。
“这是最后一批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我想留着,但又觉得不应该留着。”
我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把盒子合上,推回给他:“李叔,您留着吧。”
他摇摇头:“不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盒子是我做的,你拿着当个纪念。”
我接过盒子,心里一阵酸涩。
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李叔说:“该出发了,今天镇里组织我们去市里的农产品展销会,我要去做技术顾问呢。”
我惊讶地看着他:“李叔,您要出门?”
他笑了笑,指了指墙角的一副崭新的拐杖:“去年冬天张镇长给我找了个专家看腿,说是可以慢慢锻炼一下,没想到真能走几步了。”
我帮他把拐杖拿过来,看着他慢慢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到门口。阳光照在他有些佝偻的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在院子里,他突然站住了,回头看着屋里:“三十年了,我终于又能出门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有光在闪烁,就像三十年前那个上山采菌子的年轻人。
我扶着他慢慢走到院外,一辆小面包车已经在等着了。车上坐着几个村里的妇女,都是我们”李叔山货”的采购员。见到李叔出来,她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李叔,今天可得好好表现啊,给咱们村争光!”
李叔笑着点点头,在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爬上了车。
车子启动前,他摇下窗户,朝我喊:“小冯,回头再来啊,我还研究出几种新产品呢!”
望着面包车远去的背影,我想起那个堆满灰尘的小塑料盒,和里面李婶采的最后一批野菌子。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那个被木梁压断了腿的年轻人,在黑暗里蛰伏了三十年,终于再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他的腿还是瘸的,但他的心,已经能自由地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