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这便是你教出的一双好儿女。一个要弑父,一个连祖宗都不要了。羞煞我也,羞煞我也!我最恨的就是当时听了母亲的话娶了你,早知如此,就该让你死在去漠北的路上。」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指着我鼻子骂:
「你满手老茧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字,如何能像阿瑶一般与我作丹青?便是我指着天边的明月,你也只会说今日是十六了,永不可说出海上明月共潮生那般的诗情画意来。」
「与你牛头不对马嘴,憋屈了我数十年,还以为委屈的单单是你吗?」
「配得上我的,与我能聊到一处的,唯有阿瑶而已。我追求自己的心愿,何错之有?」
「粗鄙市侩,满身铜臭,我早就看够了也熬够了。」
「娶云瑶,是我对自己四处漏风的人生的弥补,你休要从中作梗。」
「和离?好,我成全你。」
一扇木门被裴湛踹得吱呀作响。
穿堂的风乘势而起,狠狠拍在我身上,四肢百骸都在刺骨的寒冷里生了痛。
可我只觉有团火在胸口熊熊燃烧。
「风澜,代母亲跟去拿那封和离书。」
可不想,裴湛从未真心想给过我自由,早在一双儿女围在床侧之时,便着人悄悄请了两家亲家。
事及所有人的脸面,他料定亲家们为了儿女前程,也要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他想错了,我也是。
13
郡主端坐在我床侧的圆桌旁,睥睨着院子里的众人,神色淡淡。
她被太后养大,被天子当作女儿般疼惜,这一生顺风顺水。
唯一遗憾的便是女儿没嫁皇室,而是不顾一切嫁给了我儿风澜。
她心里有过怨气,我在她府中受过许多冷遇。
即便我知晓,但也能理解。
捧在手心的明珠下嫁给了毫无助力的寒门,心痛与不甘,都是伦常。
可无论她如何刁难于我,我从未在儿女面前提过一嘴。
便是对待泠月,也只是力所能及地用心。
到如今,她终于释然了。
垂眸看我时,隐隐透着不忍:
「泠月都告诉我了。」
「我们都不知,你是硬忍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是有爱的,谁知自始至终都是算计。」
嬷嬷往我嘴里塞了好些丹药,她又道:
「你吃下这颗还魂丹,定能渡过此关。」
我感激不尽,就要起身,被郡主按了回去。
「我只问你一句,当真要和离?」
我一愣,在泠月笃定地冲我点头时,坚定应下:
「当真!」
当年裴家被抄,裴家男子即将被流放之际,裴母唯恐裴家绝后,匆匆将侍奉在她身边的我许给了裴湛。
没有郎情妾意,一个被孝道裹挟,一个被那张卖身契拿捏。
他裴湛过够了,我白露何尝不是?
郡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一门之隔,我听她冲裴湛道:
「裴大人深夜请本郡主前来,是要和离的?」
14
裴湛大惊失色。
「男子三妻四妾实属伦常,白氏善妒,竟拿和离威胁于我。」
「事关大家体面,裴某不忍毁了儿女前程,才不顾脸面请诸位来劝说一二。」
一室静默里,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忠勤伯夫人看了郡主一眼,才试探道:
「郡主您看……」
郡主手指在茶桌上轻轻叩响,一下一下让裴湛提心吊胆。
好半天,才轻笑道:
「可我看,分明是裴大人另结新欢,要弃了糟糠妻才是。」
裴湛刚发出一丝声响,郡主便笑着将一物扔在裴湛脚下。
裴湛颤抖:
「这……这是云瑶的耳坠子,我亲自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如何会在郡主手上?」
郡主毫不避讳:
「城郊三十里地的桃花源里,门口种了两株硕大的蔷薇花,我可有说错?」
裴湛倒吸凉气。
郡主却突然声音森然:
「这京城里,日日都要死上不少人。若是城郊死个名声不太好的妇人,也不奇怪吧?」
「你……你堂堂郡主,竟拿云瑶威胁于我?」
忠勤伯夫人一把挥开了忠勤伯拦她的手,大义凛然走到裴湛身侧,冷冷道:
「彼此彼此,裴大人恬不知耻拉我们所有人下水,难道不是拿我儿名声与前程威胁于我?」
「你烂到骨子便罢了,何至于拖累所有人?」
说着,她狠狠瞪了忠勤伯一眼:
「死个其他人倒也罢了,死个朝三暮四勾搭有夫之妇的贱妇,世人只会道一声痛快。」
「说到底,下作的是男人,最终可怜的也不过是女子罢了。」
花心的忠勤伯不敢抬头。
裴湛双手颤抖,看看郡主,又看看温夫人:
「你们……你们一起威胁我?」
温夫人清冷回道:
「您要为一己之私撕了三家人的体面,我们若做缩头乌龟就此妥协,岂不是被世人唾弃,堂堂世家,却断了不屈的风骨。」
忠勤伯叹了口气点头应和:
「虽同为男子,但裴大人在发妻病入膏肓之际,无情地往人胸口插刀子,此举是个人都看不过去。」
「便是有些其他心思,也该……换个时间吧。」
见郡主与温夫人都瞪着他,他忙又道:
「不若给封和离书,好聚好散,也好过落得个众叛亲离被世人唾弃的下场。」
裴湛恨到双目通红。
15
裴湛这一辈子,凭着一张嘴在朝廷上吵了三十年。
触怒圣颜,被赶出京城不知多少次。
他以为自己有一副不屈的傲骨,可抵世俗的一切刀枪剑戟。
可当郡主使个眼色,嬷嬷扔下另一只带血的耳坠子时,他的脊梁断了。
「裴大人这些年活得自我,忘了这京城这天下,从来是皇家的京城与天下。」
「你真以为太后容你起起伏伏是看中的你才华、欣赏你的傲骨?不过是偶尔朝廷需要一张锋利的嘴,而你恰好有罢了。」
「陛下果决,不像太后娘娘那般委曲求全。锋利的嘴,总不如锋利的剑的。裴大人懂了吗?」
裴湛面白如纸,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郡主轻蔑一笑:
「本郡主今夜可让那妇人死得不光彩,明日也可让裴大人三入岭南再无回京之日,裴大人可要试试?」
裴湛一屁股跌落在地,指着郡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以为得了别人几句虚伪夸赞,就能上了天。可这天啊,从不是你姓裴的能撑得住的。」
温夫人的揶揄毫不掩饰,直直将裴湛呛出一口血来。
和离书被风澜亲自捧到了裴湛跟前,他声音冷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
「请裴大人落字。」
这声「裴大人」胜过千万羞辱,裴湛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可为了白月光,为了自己的前程,他还是颤抖地落下了名字。
不敢与郡主针锋相对,他朝着我撂狠话:
「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你非要闹得满城风雨,白露,有你悔不当初的时候。」
「即便有,那也与你无关。」
风澜挡在裴湛跟前,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将人吓得噤了声。
那晚,风澜拿着和离书连夜拖家带口搬出了裴府,另立了门户。
躺在新府的大床上,我对郡主感激不尽。
她却含笑摆手:
「我不是善类,温夫人更不糊涂。」
「是你从前每一步落下的善意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了参天大树。只在今夜,长到了你的头顶,为你挡住了风雨。」
「女子才知女子的艰难,才懂你走到今日的不易。救你的,从来都是你的品德与良善。」
泠月骄傲地扬起脖子:
「婆母良善,对上尽孝,对下尽心尽力。便是对饿肚子的路人,都尽仁尽义,拿铺子的营收为他们捐粥捐饼。」
「好人若不得好报,我们就该竭力给她好报。」
我终究没能如裴湛所愿,死在那个疾风骤雪的晚上。
甚至跳出了火坑,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16
世人背后笑我一把年纪兴风作浪,搅得家无宁日,终是父子分离,偌大家业拱手让人。
连累我儿子被弹劾不孝不仁,差点丢官弃爵。
好在有郡主说情,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当作反面教材在朝堂上说教一番,便就此揭过了。
女儿虽被婆家冷待,但温言如他所说那般极尽袒护,连祖母为他塞的妾室通房,都被寻着借口撵了出去。
一双儿女站在我床前,安慰我: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母亲好,我们就都很好。」
可裴湛不这么认为。
听泠月说,风澜被陛下训斥那日,他刻意等在宫门外,意图在风澜脸上看到落寞懊悔与羞愧难当。
可他看到的,却是风澜皮笑肉不笑的取笑:
「让裴大人失望了,我官职还在,妹妹也未被休弃,而母亲也日渐好转,不日便能下床了。」
「倒是裴大人,朝堂无父子,日后自求多福了。」
裴湛气得不轻,不管不顾,在风澜生辰那日,大张旗鼓迎了宋云瑶入门。
我们成亲之时,只点着一对红蜡烛对着裴母拜了天地。
可在娶宋云瑶时,他倾尽全力,吹吹打打闹了半条街。
那是裴湛的刻意挑衅与羞辱。
旁人笑话我三十年枕边人,不及旁人春风一夜得人心。
也道裴大人风流不减当年,老当益壮,铁树开花又逢一春。
我充耳不闻,只觉幼稚至极。
不要了的烂人,他的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一双儿女因站在我身后支持了我的和离,被骂身不正,品行败坏。
京中许多体面的人家避而远之,不愿与他们过密来往。
倒是他们,坦坦荡荡:
「踩着母亲的血泪,即便富贵一生也永难开怀。」
「有母亲,我们便有来处。」
我自觉亏欠,而日子又有了盼头,大碗大碗灌苦药,终是熬过了难关。
重新走出宅院时,我还是想再做些事情。
从裴家出来只带了几个养家的饼铺子。
三十年间,裴湛双手不沾油盐,精打细算过日子,以及一双儿女的嫁娶,都从那几间铺子里来。
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左思右想,与掌柜们再三商量,才将现银全部拿出,买了繁华街上最大的铺子,开了酒楼。
做生意,从嫁给裴湛到如今,也有三十年。
只因他看不上为几两碎银费尽力气的市侩,不许我牵涉其中毁了他名声。
是以,好几次更上一层楼的机会都白白错过了。
那个要开的酒楼也一拖再拖,十几年了,样样具备,只差勇气。
我问过儿女,若是我突然做起了生意,可会让他们难堪?
女儿笑了:
「我骑马射箭的时候,别人笑我丢了女子的矜持,母亲如何说的?母亲说,关他们屁事。」
儿子也附和:
「你若过得开心健康,上房揭瓦也无妨的。」
是以,我酒楼开业的时候,亲自站在了最高点,牵着一双儿女剪彩。
郡主甚至亲自送来贺礼,庆祝我出了后院,获得重生做了自己。
她是何其有魅力的女子,总能一针见血看透事情的本质。
我白露本是一朵默默无闻的花,最后却成为了裴湛后院角落里一棵顽强的草。
可我不该是一棵默默无声的草。
即便没有波澜壮阔的一生,但我有我的花香,我也有我的艳丽。
不是谁的配角,也不是谁的衬托。
如今虽已垂垂老矣,可我还有我的种子,落地根,迎风生长,还会开出艳丽的花来。
这才是我的一生,才是我自己。
我感谢郡主在我重获新生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相助。
她又如从前那般,无所谓地摆摆手:
「我只是,像你义无反顾护泠月一般护你一次罢了。」
你看,我的花开得遍地都是,香飘百里。
16
酒楼的生意很好,齐心协力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研究菜谱的厨子是我老朋友,费心费力的掌柜是我旧相识,连跑堂的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日进斗金,几厢分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儿女为我高兴,相识为我欢呼,连亲家也招呼着相识照顾我的生意。
我脚步不停,越走越远,早就不记得裴湛后院里的窝囊了。
可偏偏,他们又找上了门。
好端端的酒楼,被发皮缠身。
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可他们偏偏收了银子,还是倒在地上,指责我菜不干净,吃坏了他肚子拿银钱打发人。
吵闹太盛,影响了名声与生意。
宋云瑶穿着桃色长裙,前扶后拥,宛若宫里娘娘一般,羽扇一摇,讥讽道:
「我就说嘛,昨日吃了下人带回去的菜,如何会腹痛整夜,原是饭菜不干净的。」
「银子而已,满京城达官显贵谁缺那几两银子?可身子何其矜贵,尤其我这一把年纪了,坏了身子还不知道要养多久。」
「白老板,您说如何是好?」
她要闹我个没脸,可我早就给过她脸了。
她不要,我只能让她丢干净。
「不劳您费心,我已报了官。是非曲直,会有定论。」
他们忘了,裴尚书人前温润如玉,人后雷厉风行手起刀落。
只一个下午,一群泼皮就皮开肉绽,承认是裴夫人贴身丫鬟的百两银子,故意在我门前找找晦气的。
虽早知如此,我还是气得不轻。
可当官府去裴家拿人的时候,那所谓的贴身丫鬟竟畏罪自杀,跳进了井。
宋云瑶揉着帕子将罪责都推到了丫鬟身上,指责丫鬟对她怀恨在心,刻意设此歹计令其万劫不复,甚至败露以后宁可自尽也要泼她脏水。
可那所谓的遗书里,除了对宋云瑶的咒骂,就只剩认罪了。
宋云瑶掩着帕子,却难掩眸中挑衅。
有裴湛为她周全,她自然顺利脱了身。
路过裴湛的时候,我顿了一下,转手便是一耳光。
在裴湛的不可置信里,我也像他一样,扔下一句话:
「礼法都没有了,你还算个什么人?」
官场无父子,商海也是。
不过三日,宋云瑶的一双儿女便闻着味儿,浩浩荡荡地入了京城。
看样子,是要在京城长住的。
油灯枯黄,风澜为我搅着汤药,凤眼微眯:
「他那般大的年纪,少不得儿女承欢膝下的。」
「儿子,顺手帮了一把,给他找点事做。」
我刚要开口问话,孙子便钻进了我的怀里:「祖母,祖母,你什么时候才好起来?孙儿好想你。」
我脖子被他吊得发酸,心里却如煮沸的水,满满当当都是涌动的热流。
「祖母好好吃药就好得快。阿昭喂祖母吃药可好?」
「好!
我大病一场,泠月倒是突然长大了一般,学会了处理府中大小事务。
虽也叫苦连天,日日到我跟前跟我哼鼻子。
但一日比一日娴熟,一日比一日利落。
到开春生意回暖,而我身子好到能进出府时,她已然可以撑起半边天。
孙儿叫了一个冬的赛马,我终于抽出半日空带他去了。
却不想,又撞到了裴湛与宋云瑶。
17
「夫君,她若要便让给她吧。虽然岁岁很喜欢,但既然阿昭喜欢,那也算是弟弟,就让给阿昭吧。」
「不嘛不嘛,祖母,岁岁就喜欢这匹马,就要它。」
宋云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名叫岁岁,是宋云瑶的孙子。
如今被裴湛亲自教养于膝下,倒是难得地耐心。
只我牵着的阿昭,裴湛却连抱都没抱过。
裴湛被我讽刺的视线逼退,我淡淡道:
「先到先得,我们先来的,为何要让给别人?」
宋云瑶为难地看向裴湛。
裴湛见我没有要让的意思,伸手就要夺我缰绳。
我一个侧身躲过了,并狠狠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手背红了一片,裴湛僵住,忍着愠怒问我要:
「知你毁了名声定然过得不好,但事已至此,还望你心胸宽阔些,莫要将前尘往事耿耿于怀。」
「与阿瑶争了那么多年,也够了。」
他以为我还在为他跟宋云瑶斗气。多可笑。
我竟真的笑出来了:
「眼前的这匹小马,去年还在马肚子里便被我定下,是锦书送给阿昭的五岁生辰礼物。不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腾东西,这个我真让不了。」
「你……」
「不要不要,我就要那匹马!祖父给我要来,你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裴大人,一匹马而已,定然能给岁岁抢来的。」
「还有这个坏东西,他瞪我,祖父,我要你揍死他!」
那孩子指着阿昭的鼻子,伸手要推,却在裴湛眼皮子底下被阿昭快准狠地给了两拳。
那孩子一愣,继而哇哇大哭。
阿昭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和你祖母一样,臭不要脸,什么都要抢别人的。可我没有我祖母那般柔善,就要贱 人见着血满地找牙。」
「放肆!」
裴湛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扬起手就要打阿昭。
却被我迅速挡在了身前:
「裴大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凶不成?」
「阿昭是郡主的外孙、尚书的嫡子,裴大人为您的孙子动手之前,最好掂量掂量。」
周遭窃窃私语,大多是指责裴湛老糊涂了,将别人的孩子视如珍宝,却将自己儿女赶出府,如今更糊涂地要对自己孙子动手。
裴湛面色变了变,却还强撑底气冲我大叫:
「皆是你教养无方,养坏了一双儿女,连孙子都教得如此蛮横无理,当真丢人现眼。」
宋云瑶在岁岁的哭闹里急红了眼,可故意往我身上找不痛快:
「知道姐姐不喜欢我,事事都要压我一头。」
「可姐姐,一匹马而已,这马场上那么多,你何必非要抢一个孩子的?」
裴湛习惯性冷脸贬低我:
「还骑马。」
「你骑过马吗?懂马的秉性吗?纵着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来骑马,摔坏了身子又当何如?」
「我若是你,便……」
「驾!」
就在裴湛拉着我滔滔不绝的时候,阿昭已经自顾自爬上了马背,缰绳一拉,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在马场肆意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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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冲裴湛挥了挥马鞭,做了个鬼脸。
「我不仅会骑马,还会射箭,一手好字更是得了先生夸奖。裴大人,又如何?」
打脸来得太快,裴湛顿在了当场。
倒是他那个身高与体重一般大的岁岁,满脸的不服气。
蛮横地推了我一把,也学着阿昭那般翻身上马却刚跨一步,就被一个颠簸摔下了地。
那孩子趴在地上哭天抢地的时候,裴湛与宋云瑶再顾不上挤兑我。
他们抬着肥硕的孩子便往大夫那里冲。
裴湛何尝下过苦力,拖不动那圆滚滚的胖孙子,气喘吁吁,还连累那孩子又摔了个狗啃屎,落了一鼻子的血。
成了旁人的笑料。
跑马结束,我坐在木凳上为阿昭擦汗递水时,裴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目光发沉,问我:
「他们说,你在这马场上跑了十几年,我为何半点不曾知晓?」
「还有门口的字,是你写的?你何时学会了字?」
我看他像看傻子:
「因为您是忧心天下的大忙人,眼中哪里装得下这些微末小事?」
我牵着阿昭就走,一句话不愿与他多说。
自然没有告诉他,在他忙着打口水仗,将全家置于风口浪尖起起伏伏的那些年,能指望上他的少之又少,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锦书性子野,和阿昭一般大的时候便非要与男儿一般骑马射箭。
可她又没那么好运地有父亲的陪伴和教导,为她的安全与声誉,是我陪她来这跑马场学的骑马。
怕她磕了碰了摔坏了,我都是先学一遍,再亲自教她。
连阿昭要学骑马,也是因她姑姑马上飞箭,箭无虚发,让他惊艳不已。
写字而已,我儿状元郎,做娘的当然不能给他丢脸。
泠月教我的小楷,也写了十来年了。
手不利索,写得一般,但贵在日日坚持,也像模像样。
当然,这些琐事,日理万机的裴大人是不屑于知晓的。
19
天气转暖,我身子竟在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虽仍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因郡主的抬举,将我奉为座上宾,倒是无形之中堵住了悠悠众口。
郡主问我,可有其他想法。
我一把年纪了,似乎没了太多心思,满心满眼都是儿女顺遂康健。
可想到那年裴府丫鬟被遣散时,十五岁的我躺在床上与她们夜聊的话,憧憬的都是漠北的落日与飞雪。
可这一辈子,我都困在了裴湛的名声里,困在了规矩的京城里。
「若是可以,我想出去看看。」
「那便去!」
我眼睛一亮,却又突然暗了下来。
一个老婆子,跋山涉水去那般远,不够儿女操心的。
可一个人要往前走的时候,老天会为她开路的。
温言外调,不在别处,恰好是漠北。
拖儿带女出城时,锦书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拉着我的手,她悄悄告诉我:
「他是瞧见了母亲这些年的不易,不想我被高门大户里的规矩生吞活剥,刻意瞒着公爹婆母求了圣上外放。」
「他说山高皇帝远,再没有人拿规矩礼仪压我了。日后,我想骑马,大漠地宽路长,想骑多久就骑多久。漠北人人藏刀,女子挽弓也算不得失了仪态。母亲,我嫁对了人,终于做回了我自己。」
她扑进我怀里号啕大哭。
她抖动的后背似乎长出了翅膀,那被折断的羽翼在偏爱底下疯长,带着我最爱的女儿肆意翱翔。
我热泪盈眶,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可山长水远,母女分离再见一面也不知该到何年何月了。」
我擦干了她的泪水,悄悄告诉她:
「我也想去,待我身子彻底好了,你来接我啊。」
她神情一滞,继而雪亮的眸子里尽是欢喜。
送走女儿,我转身回马车时,便见冷着脸远远站在人后的裴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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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啊,漠北山长水远条件何其艰苦,何苦要自讨苦吃?」
「若是肯争一争,他那不足为惧的兄长,并不见得能顺利袭爵,温言该是有成算的。」
我与他话不投机。
正要掀帘上马车,他又恬不知耻地追过来问:
「你为何将我裴家铺子一并拿走了?」
我身子一僵,回眸看他:
「裴家的铺子?」
他嗫嚅半晌,避开我的注视,喃喃道:
「虽你挂着白露的招牌,但当初开铺子的钱却是卖母亲给的镯子得来的。」
「如此,怎算不上是我裴家的产业?听说鸿宴楼也是拿饼铺子的积蓄开起来的,算来,也属于我裴家的产业了吧?」
「我也不全要,给我一半的纯利即可。」
他理直气壮里底气不足,甚至不敢与我对视。
我已经听说,宋云瑶的儿子花天酒地整日惹是生非,花钱如流水不说,闯出的祸端都要裴湛的钱和脸面为他善后。
偏偏宋云瑶会流泪,次次流到裴湛缴械投降。
一点点家底,都在为宋云瑶的儿子善后里掏得一干二净。
如今更是酒后闹事,打伤了侯爷的私生子,被押进了大牢里,急着拿银钱疏通救命。
裴湛在宋云瑶的眼泪里,选择了找我。
见我冷冷看着他,宋云瑶突然现身,理直气壮地向我开口:
「既然要一刀两断,就不该将裴家的东西带走。」
「那几间铺子本是婆母留给裴家子孙的,你们出了裴府就是外人,岂可将裴家的产业带走?」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裴湛脸上挂不住,甚至悄拽了拽宋云瑶衣袖,示意她赶紧走。
可宋云瑶手肘一甩,委屈地哭出了声:
「怎么,还不许我说吗?」
「都是裴夫人,她穿金戴银地在人前风光无两,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我却连件像样的头面都要掂量着买。」
「若不是你纵着她拿走了裴家产业,我何至于跟着你过这般苦日子?」
「福气都让她享了,让我跟着你吃苦,对我公平吗?」
裴湛脸色煞白。
他知道宋云瑶对她不满,也知宋云瑶的儿子闯下大祸让她方寸大乱,可却从来不知道,那口口声只后悔没能跟他去岭南吃苦头的青梅,竟嫌弃如今的日子苦不堪言。
可明明,这样的日子,甚至比这更苦的日子,白露曾经过了三十年。
如今虽不富贵,但也衣食无忧,算得上什么苦日子?
从前的花前月下,从前的诗情画意,好似在没完没了的索取、没完没了的眼泪里,越来越远了。
被那外来的双儿女所累,他准备好写诗作画的书房落了灰,宋云瑶也不曾进去过一次。
他觉得烦闷,觉得疲倦,觉得如今嘈杂不堪,倒不如从前安乐了。
他真想转身就走,对那个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纨绔子置之不理。
可看到宋云瑶哭成了泪人,他心里还是说不出地难受。
为不在人前失了颜面,他向矮了他两个头的我开了口:
「我也不全要,毕竟辛苦经营的还是你。从前的不算,往后的给我一半纯利便好。」
我笑了,伸手便是一耳光。
21
裴湛被我打蒙了,连宋云瑶也吓得惊叫出了声。
在裴湛要开口的时候,我又是一耳光。
宋云瑶目眦欲裂要扑我,我还是一耳光。
几记耳光下来,裴湛嘴角溢了血。
宋云瑶也怕被我顺手甩两耳光,躲在裴湛身后,瑟缩地不敢冒头。
望着裴湛那张可憎的脸,我狠狠道:
「你口口声声是我拿你母亲镯子的钱开的铺子。可当我背着风澜一夜一夜和面烤饼的时候,你是眼睛瞎了看不见,还是心也瞎了,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张张口就要一半纯利,可铺子艰苦经营,所有人顶着风雨强撑三十年的时候,你可曾过问过一句?」
「我养儿育女的艰辛你眼盲心瞎,别人为了儿子流几滴马尿你就反过来问我要钱,你的廉耻早在随你流放岭南的时候便摔下了山崖,支离破碎,捧都捧不起来了。」
宋云瑶大叫着冲过来要推我,也被我顺手就是一耳光:
「你又算什么东西?爬床的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拖儿带女打秋风,你占的都是我儿女的便宜。你可有一个子女姓了裴?」
「一双讨债鬼比不过我儿女,你下 贱到骨子的贱样,更是比不上我一根头发丝。没将你按死在鱼池里,算你命大。」
裴湛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掏出了衣袖里的素镯子,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母亲当年被抄家时,只带着这只卖不出的素镯子,我保留至今动也未动过。如今,便还给你。」
他慌了:
「怎会是素镯子,那你开铺子的钱……」
「裴大人不知道吗?白老板当年开店时,借的是昔日丫鬟姐妹们的遣散费。事后,更是以十倍银钱相还,直至今日还给了她们一半的股份。」
「是啊是啊,鸿宴楼里的掌柜大厨跑堂,都是一路走过来的,带干股也是因为老板在最难的时候他们出钱又出力了。」
「不会吧,夫妻三十年,裴大人竟连这个也不知道?」
「那怎么还好意思说是他的产业?」
「唉,裴大人当年不在京城,自然也不晓得,他如今的夫人为了退亲,差点将他娘逼死在破屋的往事。若非白老板到处求人,他哪有后来的母子团聚?」
「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裴湛像被当头一棒打傻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神来。
「你口口声声我占了她的位置,可知当年她为了抛弃你,站在西街的小屋前,如何贬低你,又如何指着你娘鼻子骂她下 贱的?」
「为了你可怜的自尊,你娘流着泪求我别告诉你。可如今,倒是你咎由自取了。」
我的冷笑让裴湛无地自容。
连要在人前给我重重一击的宋云瑶也吓白了脸,追着拂袖而去的裴湛苦苦哀求与解释。
那夜,据说宋云瑶的儿子便在地牢里上了吊。
其中,有多少那侯爷的手笔,又有多少风澜的手笔,我不想去计较。
自负因果,是成年人的担当。
以为宋云瑶痛失儿子,又被裴湛冷待该长教训才是。
可她却将自己的不幸都归咎在了我的身上,要毁了我儿子,让我家破人亡。
22
柔柔弱弱的女子,顶着白皙天真的脸倒在了风澜的茶桌前。
含泪抬头的瞬间,风情流转,说不出地勾人。
「奴扭了脚,裴大人可否送我一程?」
风澜瞧见那张像极了宋云瑶的脸,瞬间便懂了。
「自己滚,还是要我扔你出去,你自己选。」
那女子眸光一沉,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敞开了胸襟往风澜怀里钻。
「还有一个选择,裴大人抱我走。」
可人却被风澜掐着脖子按在了茶桌上,下人便意会般将人拖出了茶楼,扔到了大街上。
连收了银钱的婢女,也挨了板子扔出了尚书府。
本以为勾引不成,丢了脸面该到此结束了。
可一夜之后,那女子竟和她母亲宋云瑶一起,来到在尚书府外闹着要上吊,冤枉风澜碰了她的身子,不肯负责要杀她灭口。
那日临窗而坐,恰恰对街有人看到裴大人怀里躺着一个美人。
泠月被气得砸碎了茶碗,我更是被气得坐不住了要冲出去抽死她们。
泠月临危不乱,将我按住,命人请她们进了府。
母女二人再没了人前的装腔作势,开口就是入府做平妻。
泠月当着那对母女的面,活活将她们买通的那名婢女砍死。
望着地上鲜红的血渍,她问:
「今日入了我尚书府,我便是将你二人扔进后院的枯井里,就问这满京城里,谁敢来过问?」
二人吓白了脸,泠月擦了擦手上的刀:
「妾室通房,我倒可考虑一二。只是我的后院,你确定你站得住脚?」
意识到入裴府后的凄惨下场,她们吓白了脸,退而求其次,张口就是五千两。
「我们若真的死了,相公也会为我们讨公道的。即便查不到什么,裴大人的名声也难免受损。」
「五千两,少一文都别想。」
我要拒绝,泠月却答应了。
「痛快!」
「我最不缺的可就是银钱。」
泠月手一招,就有丫鬟拿着五千两银票走了过来。
见二人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泠月为我添了一碗顺气茶:
「报官做什么,夫君不就是官!这种后院里的腌赝事,无须劳师动众。」
「对付她们,母亲也用不着烦心,泠月会让她们求仁得仁。」
当晚,拿着银钱在酒楼里庆功的母女二人,便在酒水里失了态。
与隔壁房间的富商睡在了一处,满是荒唐,不忍直视。
却被下人请来的裴湛亲手推开了那道遮羞的门。
白花花的身子,数十人都看过了。
那一夜,裴湛吐血昏厥。
宋云瑶母女内外皆失,不敢回裴家,破釜沉舟要富商为她们负责。
所谓富商,是泠月找来的草莽,能在钱色兼收以后还白得两个玩物,几人自然乐意之至。
大刀压颈,逼着裴湛签了和离书,那对母女自以为能去江南享清福了。
却被颠簸的马车拖上了荒山。
自此,再无音讯。
多年后朝廷剿匪,在空无一人的山头地下室里,搜出两个四肢尽残,舌头被割去,蓬头垢面的女疯子。
据说,那是宋云瑶母女。
那时候作为内阁首辅夫人的泠月忙着为儿子娶新妇,毫不在意扫了扫裙角:
「哦?倒是神奇。」
看到我拄着拐杖走过去,她忙笑弯了唇角:
「阿昭成亲,母亲是该多喝两杯喜茶的。」
「那要饭的女疯子,您不必理会。」
23
经此一事,裴湛遭受不住打击,倒下再也没起来过。
年轻力壮的时候不将儿女放在心上,躺在床上无力起身的时候,又惦念起了儿女的千般好。
可女儿不回信,儿子一句「公务繁忙」连夜出了京城。
谁人不知,裴湛要的不是父子之情,而是为他鞍前马后伺候的体贴人。
打动不了儿女,他又打起了我的主意。
可想了几天几夜,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对我有过哪点好。
绝望之际,他眼前一亮,写信给我:
【当初裴家那么多家奴,唯你留下嫁给了我,是对我动过心的吧?】
我差点吐了,赶紧扔进了火盆里。
当年若不是他娘看我勤劳聪慧,是个过日子的老实人,硬拿卖身契将我扣住,我当日便去了漠北。
怕被他恶心到,温言马不停蹄往京城赶,又连夜将我带去了漠北:
「母亲可不能心软,不然曾经的苦就都白吃了。」
可出城门的时候,被早就料到的裴湛拦住了去路。
他形容枯槁,一脸可怜相。
却在看向神采奕奕、肉眼可见丰盈起来的我时,呼吸一滞:
「你……穿紫色挺好看的。」
「我看过书房里你的字,写得不错,但到底不够大气……」
意识到我们的不屑与鄙夷,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不过是受了宋氏蒙骗,我也不是有意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已经知错了,你何必揪着不放,何不为了儿女,给我一个机会?」
「不过是生病,你能好,我便不能好了?」
「日子还长,我会好好待你,补偿过去缺失的陪伴,可好?」
温言笑了:
「您过去了,您有问过母亲过去了没有吗?」
裴湛一震,温言继续道:
「您对母亲的漠视、贬低和欺辱,都像刀子一般,划在她的眼角面颊,也划在了她的心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
「那时候,您心疼过她吗,您有手软过吗?」
「不过受伤害的人不是您罢了,您张口便是『过去了』。凭什么?!」
我读书不多,说不出那些大道理。
可温言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不原谅他,我只原谅那个太过懦弱的我自己。
「他再拦路,用车马撞死他。」
裴湛怕了,让出路来。
我策马而去,走向了十五岁的白露想去的漠北。
裴湛和曾经都被我扔在了身后。
三月后,他病逝在了裴家后院里,传出尸臭,风澜才无可奈何地将其草草葬在西山。
「日薄西山,如你一样。」
我想,裴湛若是活着,该吐出一口老血的。
死的是他,活着的却是我。
漠北的落日飞雪当真是极美的,我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下,站在我十五岁就要来的漠北,突然醒悟。
为何会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晚了?
我只是弯路走得多了些,路上花的时候多了些。
可最终,我还是到达了我要去的地方啊。
只要出发,何时都是最当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