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觊觎你嫂子,你还是人吗!」
叶锋毫不躲闪,目光与我对视。
「哥,是你先不要她的,我已经躲了这么多年,不会再躲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手紧紧攥拳,指甲快插入肉里。
身后,传来白冰玉讽笑的声音。
「我说她找好下家了你还不信。我们两个才是傻子,平白无故背了这么多骂名,人家多聪明啊,不仅暗度陈仓,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白拿那么多钱!」
「沈曼,我以为你多云淡风轻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叶锋目光移向白冰玉,用嫌恶至极的口气说道:
「首先,这是我第一次对沈曼说这些话,她从来不知道我的心意,你不用把自己的屎盆子扣在她头上。」
「其次,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们这两年做的事恶心透顶,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她?你连沈曼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也就叶川被你这猪油蒙了眼。」
白冰玉脸涨得通红,发出尖锐的叫声:「叶川!你就看着你家人这么侮辱我?」
我充耳不闻,直勾勾盯着沈曼。
我想看她的反应。
我想知道她对叶锋刚表白的那些话,会有什么反应。
这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曼忽然抬眼看向白冰玉,冷声开口。
「白冰玉,我和叶川还没有正式离婚,你现在就这么迫不及待登堂入室,不觉得有点……自甘下 贱?又或者,你其实在害怕什么?」
「你们婚内出轨,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包括他送你的包、首饰,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知道的吧,我有权利要求你全部退回。」
「至于叶川名下的公司股权,市值 3000万,半年后上市就要翻好几倍,我如果坚持要求平分共同财产,离婚协议上的那些数字,真以为能打发我?」
我愣愣地看着沈曼,问:
「这些都是叶锋教你的吗?」
沈曼无比讽刺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去争,是因为我想尽快离婚,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和你以夫妻的名义继续下去。但是刚刚,托你情人的福,我突然改变了想法。」
「你花在她身上花的钱,我会一分不少追回;你名下的股权及其他所有资产,不仅该我的部分不能少,并且因为你是婚姻过错方,我会请律师做出更配你们两个的诉求方案!」
「至于你出轨的证据,还是得感谢你贴心周到的情人,感谢她这段时间来,持之以恒不断给我发你们的同居照、礼物照、亲密照,虽然照片看起来很恶心,但我想在法庭上一定很管用。」
白冰玉脸嘴唇翕动,脸色发青。
素来在谈判桌上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的她,此时此刻,被沈曼一番输出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沈曼。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第一次看见她稍加打扮就轻易夺取所有人目光;
第一次看见她在台上优雅弹奏,行云流水,宛若天仙;
第一次看见她冷静理性地强势出声;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冰冷地注视着我。
11
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迷了路,千辛万苦,头破血流。惶惶中回头,却发现早已看不清来时的路。
白冰玉委屈又诚恳地向我道歉,说那天不该逞口舌之快,让我面临争夺夫妻财产的被动局面。
她哽咽着说她那天就是觉得委屈,所有人都向着沈曼,所有人都针对她。
甚至连我也不帮她……
我心中只觉烦躁。
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既然选择了这条万夫所指的路,这些不都是该承受的吗?
我莫名开始躲着她,突然不想看见她。以前,她在谈判桌上振振有辞,我觉得她果敢坚毅,浑身散发女强人的魅力。
现在,我看着她滔滔不绝时嘴角凝着的白沫,有种想抽出纸巾擦掉的冲动。
以前,我为她只在我面前流露出的温柔姿态窃喜。
现在,我发现她嗓音粗犷,不过是压着语调说话,其实一点也不自然。
她骨骼很大,很多地方有那种细颗粒的鸡皮肤,头发枯黄分叉,甚至有喉结。
我奇怪,这些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沈曼比较……
我知道这不公平。
她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没有谁优谁劣。
可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沈曼的模样。
她温声细语地说话。
她静静坐着台灯下看书。
她从花草中抬起头来,弯着眉眼对我笑。
她弯腰洗头,露出洁白光滑的后颈。
我真贱啊……
这几天,我不去公司,也不回白冰玉的家,借口出差,整天开着车在外面晃荡。
我在一家便利店窗前吃面时,有人惊喜地和我打招呼。
我认出那是年轻时玩得很好的兄弟。十八九岁那会儿,我天不怕地不怕,狂妄恣意、血气方刚,喜欢逞凶斗狠,是父母街坊头疼的「小混混」,是叶锋这个「少年天才」的对照组。
兄弟穿着修车服,面带风霜,看得出来过得不太好。
我们彼此兴奋拥抱,热络地说着年少往事。
他打量我,看我吃着最便宜的泡面和几天没换的衣服,长叹了一声。
「你小子也没混出个名堂啊!我们那时纯傻 逼,现在都被社会调教老实了,可惜晚啦!对了,你弟那会儿是学霸,他混出来了吧?」
我笑着点头,「他在法国开了公司。」
他露出羡慕的表情,又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那会儿暗恋那个弹琵琶的小姑娘,喜欢得要命,连我们说她名字都当场翻脸。」
我愣了一下。
「哪个弹琵琶的小姑娘?」
兄弟喷笑出声。
「那会儿喜欢得魂都没了,现在倒忘了!」
「当时那个小姑娘和她师哥出双入对,你还嫉妒得发疯,我记得你有一天特认真跟我们说,准备回学校复读,说要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她,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之极。
他拧着眉回想,「好,像,叫什么慢吧……」
「我就记得她干什么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
兄弟走后,我在便利店呆坐了很久。
他说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可同时期其他的事,分明都记得……
我喝醉了。
在便利店大喊大叫,电话响了,我嫌烦丢给店员。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我扶上了车。
我又身处那片白茫茫中。
浑身冷得哆嗦,低头看,胸口赫然一个大洞,白雾穿膛而过。
有银铃般的笑声从雾中传来。
我整个人惊慌失措,开始紧张,发抖。
一个背着琴盒的少女从我面前经过。
长发飞扬,清纯娇美。
我自惭形秽地往后躲,生怕她看见。一个高个少年从我身后朝气蓬勃地奔过去,喊她的名字。
她停住脚步,笑吟吟侧过脸来。
沈曼!
我喊出声,骤然从床上坐起。
心脏狂跳,气喘吁吁。
察觉到身旁有人,转头,是白冰玉。
她在黑暗中凝视着我,慢慢开口:
「阿川,我怀孕了。」
12
屋内一片死寂。
月光透过窗子洒下些许银灰,堪堪看清人的脸。
我愣愣看着她,许久,忽然说:
「原来女人也有喉结啊……」
她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叶川,我说我怀孕了!上天对我们不薄,我们期盼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来了!」
当我决定和白冰玉不顾一切在一起后,我们就憧憬着要个孩子。
她说,「男孩要像你,仪表堂堂,聪明又能干。」
我笑着回应,「那女孩要像你,漂亮,英气!」
她一直没怀上,我们甚至专程坐飞机去另一个城市找老专家,花重金买了调理的药。
此刻,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苍白的墙壁上,脑子莫名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是个女孩,会不会也有个喉结?
「叶川,你醉了,快些醒吧。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赶紧把你和那个女人乱七八糟的事了了。」
「我约了一个专门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放心,我不会让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钱,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我缓缓往后躺下。
感觉自己在一个无底深渊中下坠。
有种堕落的绝望。
……
这场醉酒引发了我头疼的老毛病,头像无数根钢针在扎。
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由着它疼。
因为我的胸口更疼。
仿佛有只巨大的手紧紧攥住心脏,捏紧又松开,又捏紧。
头疼反而让我的心没那么难受。
白冰玉无比体贴地服侍了我两天,第三天晚上,她忧心忡忡,喊了两个员工把我抬去医院。
公司员工早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所以到家见到我时,并不意外。
贝儿放学在家,哭闹着也上了车。
车上,贝儿神采飞扬地对白冰玉讲学校的趣事,欢声笑语。
我脸色苍白地坐在后座,想起欢欢。欢欢最心疼我了。
我每次生病或头疼,她总是比我还难受,担心得哭鼻子,抱着我小声安慰:
「爸爸,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爸爸,疼就哭出来,我每次哭就不疼了哦!」
车停在一个剧院门口等红灯。
我突然看见了沈曼。
她穿着精致晚礼服,银色高跟鞋,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露出天鹅般的颈部线条,看上去优雅又高贵。
她正提着裙摆下台阶。
身子一歪,旁边有位高个西装男人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她回眸,朝他灿然一笑。
男人也眼睛发亮地注视着她。
我猛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脑子嗡嗡作响,脑浆沸腾,眼里心里只有男人放在沈曼腰上的那只手。
我大步穿过花坛,跨上台阶,在沈曼看见我露出惊讶的刹那,我对着男人的脸,一记猛拳挥了过去。
沈曼发出惊呼。
我正准备对沈曼说话,男人也一拳挥了过来,力道凶猛。
我们厮打在一起,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同时滚下台阶。
白冰玉和员工赶到,将我扶起。
我看着沈曼径直朝男人奔过去,心急地从包里拿出纸巾,跪在他身旁擦他唇角的血。
一眼都没回头看我。
我眼眶通红,发出愤怒低吼:
「你是谁?你怎么敢碰沈曼!你怎么敢碰我妻子!」
白冰玉颤抖着来拉我的手。
「阿川,你没事吧——」
「滚开!」
我一把甩开她,她跌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两个员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白冰玉在公司相当于老板娘的存在,说话有时比我还管用,他们不知道该帮谁,无措地站在一旁。
「沈曼!我头疼又犯了!疼得厉害,我也受伤了!」
我大声喊,心如刀割。
沈曼背对着我,恍若未闻,只低低询问男人的伤势。
男人爽朗地笑着表示没事,挺括的眉眼朝我睨过来,目光讥讽。
「师哥,我带你去医院,别影响明天演出。」
「我没事啊,你可别当我还是以前的瘦高个,我这几年每天跑 10 公里,小小伤不在话下!」
夜幕中,两人起身走远,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夸张地抻胳膊伸腿。
沈曼似乎被他逗笑了,无奈摇头。
「坏蛋!你是大坏蛋!你敢打我妈妈,我要告诉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打死你!」贝儿冲过来,小小的拳头落在我身上。
神情张牙舞爪,怒不可遏。
我看着地上呻吟的白冰玉,又看看对我拳打脚踢的贝儿。
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阿川——」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13
我回了家。
我和沈曼的家。
沈曼没回来,欢欢也不在。
屋里整洁温馨,一尘不染,阳台上绿意盎然,一片生机。
沈曼喜静,性子宅,这屋里所有的摆设、装饰,都是她一点点亲手布置起来的。这里也是她这几年待得最多的地方。
我出去上班时,睡懒觉的她还是会挣扎着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送我出门,等我走了又倒在床上继续睡,睡饱了才心满意足起来。
我下班回来,她要么在厨房研究我和欢欢爱吃的菜,要么和刚放学回家的欢欢笑成一团,要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台灯下喝茶、看书。
我那时,只觉是寻常。
和白冰玉住在一起后,我发现她在生活上不拘小节,家具衣服都是最贵的,但她并不怎么精心打理。
鞋子在门口永远东倒西歪一堆;内衣沙发上一条,椅背上一条;洗手间水盆上总有零散的耳环,没盖子的口红,或是挤了一半的牙膏。
我其实很不习惯。
就请了个人专门做饭,又请了个钟点工每天上门打扫。
当时觉得,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我在熟悉的家里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像只惶惶不可终日的苍蝇。
不知道往哪儿撞。
忽然在角落看见了一个白色盒子。
我记得这个盒子。
一年前,我因为离婚被拒对沈曼最恶劣的阶段,某次回家拿东西,撞见她蹲在地上翻看盒子里的物件,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见到我,她有些慌乱地把盒子盖上。
我心中认定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只冷眼瞥她,一句话都没说,拿了东西就离开了。
当时白冰玉开车在楼下等我,见我脸色难看,笑着打趣,「叶大老总心情不佳,小女子只能今晚卖力点喽!」
现在,这个盒子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墙角,和垃圾桶一起,蒙了尘,像是刚翻出来还没来得及扔。
我走过去,打开盒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照片。
拿起一张张看,是同一个人,同一个青春飞扬,笑容明媚的女人。
是沈曼。
年轻些的沈曼。
梦里看到的少女沈曼。
照片都是侧面和背影居多,显然是偷拍视角。
有背着琴盒在路上走的,有独自在教室练琵琶的,有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和同伴说笑的,有她跟着一个高个子少年并肩而行的。
右下角日期显示,这些照片时间跨度竟有四年。
有些照片里,她变了模样,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散发出另一种女性娇媚。
有时温柔婉约,有时精致时尚。
每一张,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照片的背后,几乎都工工整整写了或多少的字。
【今天你朝我的方向笑了一下。】
【你很喜欢《阳春白雪》,每次练指法都选这首曲子。】
【你的粉色皮筋掉在窗台上,我收好了,以后一定有机会还给你。】
【今天我和爸妈说要回学校复读,他们抱着我哭了。】
【我终于考来了你的学校!】
【你师哥故意去你楼下溜达假装碰到你,好想告诉你别被那个小子骗了!】
【你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金奖,大家夸你天赋高,只有我知道你有多努力,这是你应得的!】
【我今天很高兴!我拿到了天使投资!我好像,有那么一丝能站在你面前的机会了!】
【今天你毕业,我偷偷送了你,等我一年,等我赚到第一个 100 万,我就去找你!】
【我去剧院看了你的演出,你优雅、高贵,美得像天仙。】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捧着花走向你,自我介绍是你的学弟,你笑着说,学弟,你好。】
【我们成了朋友!这半年,我像活在云端,快乐得想呐喊!后悔了,应该早点走向你,自卑让我浪费了太多时间。】
【叶锋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太对,不会是终于开窍了吧!得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了。】
【你拒绝了你师哥的表白,说要成为乐队首席后才会考虑谈恋爱。老天助我!】
【二轮融资已经就位,我要努力,要赚很多很多钱,都给你!我要让你成为人人羡慕的女人!叶川,会永远永远,永远爱沈曼!!!】
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刚劲有力。
可以想见当时写的时候。
有多认真,有多虔诚,有多笃定……
14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霓虹闪烁,人来车往,我穿梭其中,像个无主的游魂。
曾经被遗忘的画面,在脑海中一幕幕涌现。
我想起了曾经的小混混,如何藏在阴暗角落,一眨不眨看着音乐教室独自练琴的明媚少女。
想起了我的自卑、我的怯懦。
想起了很多个深夜我咬着牙看书,只为了能更近一步,再近一步。
想起了和沈曼成为朋友后,为了压制汹涌澎湃的欲望,我每天深夜开着车在高架上狂奔,灵魂发出快乐的啸叫。
想起了——
那群流氓围着沈曼意图不轨时,我扔了花猩红着眼冲出去,以一对五把他们打趴下,最后全身挂彩倒在血泊中,沈曼哭着冲过来,柔软的身体抱紧了我。
再后来,记忆出现了断层。
我好像和沈曼在一起,又好像躺在医院里。
半年后,我从医院出来,沈曼又笑吟吟捧着花走向我:
你好,我是你师姐,沈曼。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相爱,结婚,生下欢欢,直到……遇见了白冰玉。
我倏地停下脚步。
掉头往父母家的方向走。
为什么我会莫名忘了以前的沈曼?
为什么沈曼会重新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现?
那半年,一定发生了什么。
父母知道!
胸口忽然遭受猛烈一击。
一口温热的血喷出,我踉跄倒地。
白冰玉的前夫面如恶煞地瞪着我。
「你敢碰我女儿!你居然敢打她!老子今天让你偿命!」
一块石头砸向我太阳穴,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我晕了过去。
……
醒来时,我在医院里,旁边坐着父母和叶锋。
母亲见我睁眼,哭着扑过来。
「儿子啊,你昏迷两天了,别再这么吓妈妈啊,妈妈再也经不起你吓了!」父亲和叶锋脸上都松了一口气。
我用沙哑的嗓音问:
「我昏迷那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母陡然僵住,叶锋也震惊地看着我。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
「沈曼以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我为什么记得所有人,独独把她忘了?那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锋定定注视了我一会儿,垂下眼:「爸,妈,你们先出去,我来和哥说。」
父母离开后,叶锋沉默片刻,徐徐开口:「既然你都想起来了,那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总不能,让别人的牺牲在你那里一文不名。」
「八年前,你救沈曼受伤后,在 ICU 躺了一个月,我们在你床底下发现了那一箱子照片,那时我们才知道,你对沈曼的感情,竟然如此浓烈,跨越了那么长的时间。」
「沈曼看到照片时很震惊,泣不成声。她每天去 ICU 窗外看你,等你醒,看着她红着眼看你的样子,那时我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争过你了。」
「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为你举办了一个庆祝仪式。那天,沈曼精心打扮了自己,说想让你高兴。」
「她那天很美,很多人都忍不住看她,你却突然很激动,对每一个看她的男人怒不可遏,说他们的眼神很脏,说你要保护沈曼,甚至要对他们动手。」
「医生说你是打架受伤的后遗症,是一种精神上的应激反应。我们以为你慢慢会恢复,可……你的行为却越来越过分。」
「任何投向沈曼的欣赏目光,和她说话的人,你都带着敌意,你甚至好几次打伤了她的朋友。」
「发展到后来,她在台上演奏,底下观众看着她你都受不了。」
「你很痛苦,心里很清楚这样严重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只会让她远离你,却又控制不住。」
「你开始自残,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划伤自己。爸妈受不了,哭着哀求沈曼帮帮忙。她望着你流泪,这种精神上的症状,她又能帮什么呢?」
「在你又一次把自己关起来导致失血晕过去后,沈曼对我们说,她不上台了。不仅不上台,她一改平时爱美又精致的模样,素面朝天,换上最朴实的衣服,就为了减少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你的发作次数果然少了很多。」
「后来,你自己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太在意她,少年的爱太深刻,太浓烈。你痛苦地对我说,必须忘掉那些,不然会吓着沈曼的……于是你开始自我催眠,自我暗示,慢慢地,你竟真的开始自发地遗忘关于她的一些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医生也说人的精神力量实在深不可测,总之,你在某一天,真的把她全忘了。」
「说起来其实有些悲壮,你让自己忘了她,是为了留住她。总之,沈曼改变了自己,你也改变了自己,你们终于像两个陌生人一样重逢了。」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们重新认识,相爱,结婚……沈曼一直做得很好,她很小心地保护你,隔绝了一切可能诱发你应激反应的事,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天赋,放弃了努力了二十多年的东西,不再碰琵琶一下。在女人最爱美的年龄,她不再打扮自己,减少社交,将自己圈在独属于你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做你的妻子。……可你,却出轨了。」
「我们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成了背叛者!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你一次次逼她离婚,让她一次次陷入痛苦。谁也不敢提前从前,毕竟,你那半年做的事,让所有爱你的人身处地狱。我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你亲手,一步步放弃了你曾经梦寐以求,舍了命才求来的人。」
「现在,她也不要你了。」
「哥,你说你,是不是活该啊……」
15
我静静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由蓝变黑,又由黑变蓝。
父母在我身边唉声叹气。
医生护士来了又走。
阳光在地板上不停拉长,收缩。
时间变得忽快忽慢。
它取决于我目光移开天空的次数。
少年叶川在我身体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呐喊。
沈曼,真的成了我的妻子?
我们真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我和沈曼,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成年叶川不敢面对少年叶川的欣喜若狂。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
有人坐在了我旁边。
我的视线从天空深处移开,转头,看见了白冰玉。
她心疼地看着我:
「川,他被抓起来了,我亲自去举报的,你再也不用再为我受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好的,医生说他很强壮,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能一起迎接他的诞生--」
「打掉。」
她茫然一瞬,
「你说什么?」
我漠然开口。
「打掉孩子,离开那个房子。」
她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阿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泛起一阵恶心。
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我送你的包和首饰,都留下,一件都不能带走,沈曼那天说她想要回来。」
「房子你搬出去,公司你自己辞职,还有我这几年陆陆续续给你的转账,六七百万总是有的,沈曼说了,她要全部追回,所以,你最好自己退回来,不然,我会采取法律强制手段。」
白冰玉「噌」一下站起,双目瞪圆。
「你疯了,你疯了!」
「他们一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不是真正的叶川,你不是那个爱我的叶川!爱她的叶川?」
我感到无限悲伤,闭上眼,低低吐出一个字。
「滚。」
她浑身颤抖,尖叫一声,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16
我站在曾经的家楼下,凝固如一尊雕像。
沈曼牵着欢欢,边说边笑走过来。
她们看见我,脚步变得不再那么欢快。沈曼面无表情,欢欢板起了小脸蛋。
我慢慢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
路人纷纷注目。
欢欢吓了一跳,脱口而出。
「爸爸!你做什么?」
沈曼皱眉,静静注视着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开口:
「以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沈曼,对不起。」
说完这句,心中如哽着块巨石,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曼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哦,所以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捏紧拳头,指甲插入掌心,痛感袭来,让我终于艰难出声:
「沈曼,我做什么,你们能不恨我?」
她歪了下头,认真说:
「我们不恨你。」
我愣愣抬头,浑身战栗。
「真……真的?」
她轻叹了声,声音在夜色中含了一丝悲悯:
「叶川,我们只是不要你了啊。」
欢欢在一旁出声。
「爸爸,我和妈妈决定好了,我们以后想过没有你的生活。」
我涩然,「欢欢,可我是你的爸爸。」
她点头,「你是我的爸爸,但我觉得,没有爸爸也能很开心。我开心,妈妈也开心,我和妈妈都不需要爸爸了。」
她们说得那么心平气和。
真的没有恨意。
甚至没有一丝对立的意思。
我的灵魂在深渊中无限下坠。
沈曼看着我,露出些许烦恼的神色,她温和开口:
「叶川,如果你真的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歉意,能不能麻烦你,唔,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绝望地瘫坐在地,许久:「好。」
母子俩露出笑容,牵着手走了。
……
她加入了她师哥的独立乐团,重新拿起了她的琵琶,重新登上了舞台。
璀璨灯光下,她绽放出令人窒息的美。是啊,她本就该那么美。
珍珠蒙尘,只是受我拖累。
我并不奢望追回沈曼。
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觉得自己很脏,比那些曾经看沈曼的男人更脏。
怎么能让这么脏的自己,再碰触她。
我只是,默默地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角落。
一夜一夜地站在曾经的家楼下。
看着客厅的灯亮起,熄灭。
室的灯亮起,熄灭。
猜测她什么时候在看,什么时候在辅导欢欢写作业,什么时候开始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往被子里钻。
偶尔,我在窗台上看见她弯腰浇水的身影,看得痴了。
那曾经寻常至极的场景,如今在我生命中像隔了条银河那么遥远。
我只是想看见她的身影,听见风送来的疑
似她的声音,默默计算着和她间隔的米数。这就够了。
够我那天心平气定地入睡。
够我在梦里见到她。
我整日整日地回想和她生活的细节,回想她曾经提过的话。
她说喜欢吃昆明的鲜花饼,我立刻买了机票当天往返买了来,偷偷放在她门外。
她有一次,盯着橱窗一双高跟鞋看了很久,我当时嘲笑她,你又不会穿,这种高跟鞋要那种飒丽的女人穿有气势。
那双鞋我后来还是买了,送给了白冰玉……我红着眼冲去了那家店,店员说早过季没货了,我拿出 10 万求她们,她们全员发动起来,终于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存货。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双高跟鞋,也放在了门外。
我让钢琴机构的负责人亲自去给欢欢道歉,请她重新回去,负责人说欢欢拒绝了,说在哪练都一样。
他看着我悲伤怅惘的模样,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有一天,我兴冲冲拿着她最爱的几饼普洱再一次来到家门口时,发现门口堆积了很多东西。
鲜花饼、高跟鞋、衣服、包……都是我这段时间悄悄放在那儿的。
沈曼带着欢欢搬走了。
我冲到欢欢的学校,老师说她转走了,转去了哪里不能告诉我。
我去了她曾经的剧院,没有她。
去了她演奏的国风酒吧,没有她。
我像个游魂般,坐在曾经的家门口,不吃不喝。
叶锋来了。
他叹息,蹲在我旁边,慢慢说:
「沈曼说让你别找她了……她现在连我也不见,哥,她真的想和过去的一切斩断,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们都希望她能开心,对不对?」
……
我搬进了那套房子。
我曾经的家。
很多东西带走了,但也有一些东西留下来了。
家里,有沈曼的气息。
17
沈曼的律师找到我,说有关夫妻财产的事要重新谈判。
抑制住心中激动,我沉声答应,约他在公司见面。
我踏进许久没来的公司时,震惊地看到了白冰玉。她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正在给员工开会。
我发出愤怒的咆哮,冲进会议室,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所有人发出惊叫。
我咬着牙,目眦欲裂。
「我不是说让你辞职!不是给了你机会让你滚!你为什么在这里!沈曼来了看见你不高兴怎么办?她不高兴怎么办!」
白冰玉脸上涨成猪肝色,开始翻白眼。旁边的人才惊呼着冲上来拉开了我。
白冰玉被人搀扶着站起,朝我扬起下巴,红着眼大声说:
「公司是我帮你一起发展起来的,理应有我的一份!我肚子里是你的孩子,我们才是真正的爱人!」
「你现在不过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你被他们用手段蒙蔽住了心智。在这个关键时刻,我有权,有义务守住公司,守住我们的孩子!」
「叶川,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这么对我!」
我怒不可遏,疯了般嘶吼。
「狗屁!你滚蛋!你就是个狗皮膏药!叶锋说得对,我就是被你猪油蒙了眼,你连沈曼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挣脱了拉着我的手,冲到白冰玉面前,狠狠扇下去。
一巴掌。
再一巴掌。
又一巴掌。
「这是替沈曼打的,你竟然敢故意拿着包在她面前挑衅!」
「你竟然敢给她发那些恶心的照片!你竟然敢使计抢走欢欢的比赛!」
「你这个阴险毒辣的贱 货!我们都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白冰玉的脸肿得高高的,口水不受控制流下来,不停尖叫。
所有人都被我暴戾的模样吓得愣住。他们从没见过我这一面。
没见过从小混混走过来的叶川这一面。我走进办公室后,迅速冷静了下来。
叫了三个法务,针对白冰玉的公司解职,追偿房子、贵重礼物、钱财,做了一系列工作安排。
法务们傻傻地看着我。
他们难以想象,刚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
沈曼的律师来了。
她并没有来。
我痛苦又失望地缩在椅子上,宛如一个空了心的气囊。
律师拿出的协议,我看都没看,直接签了字。
他愕然,「叶先生,您确定?」
我认真地问他:
「沈曼提到我时,是什么样子的?」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18
我开始闭门不出。
守在这个曾经沈曼待过最久的地方。潜意识里,每开一次门,沈曼曾经的气息就会消散一些。
我把窗户和门缝封死,用密封条牢牢贴住。
三天开一次门,让人给我送生活物品。妈妈在电话里哭着哀求我。
「儿子,你病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妈妈求你了。」
我笑着安慰她,「妈,我没事,我现在很好,能吃能睡,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控制不住去烦她们了。」
叶锋带了人来要拆门,我把流着血的手腕拍照给他看。
「你在逼我吗?」
他们觉得我疯了,可我觉得很幸福。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有沈曼曾经的模样。厨房里、沙发上、床上、阳台……
她在看书,在睡觉,在喝茶,在对着我笑。
有天,我真的看见她了。
她就站在阳台角落,弯着腰在给花浇水。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勾勒出一层梦幻光影。长发从她肩上滑落,我甚至能看清每一根头发丝。
她在阳光中回头,微微啊嘴向我抱怨:「好吧,这次就原谅你啦,下次一定要带我去古镇哦!」
古镇……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我竟然莫名感到恐慌。
仿佛那是个十分令人恐怖的地方。
我哆哆嗦嗦去牵她的手,央求着说:「换个地方好不好?换个地方好不好?」
沈曼的气息变淡了,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冥思苦想,想出个办法。
好像曾经就用过,很有效的。
我用刀,在手臂上划了一条条的道。
血渗出来的那一刹那,沈曼冲过来,面露焦急,捧起我的手轻轻呵气: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怎么办?会不会留疤啊?」
我大笑,「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她无奈摇头,也笑了。
爸妈每天晚上九点给我打视频,那时候沈曼是不在的。
我喝着她的茶,拿着她的书,和爸妈心平气和地说着以前欢欢的各种事。
他们发出叹息。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
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可有一天,我的世界闯进来了人。
门被「轰轰轰」暴力砸开,我愤怒吼叫,却被冲进来的人钳住了双臂。
我仔细辨认冲进来的一男一女。
记忆翻出浊浪。
是白冰玉和她的前夫!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神色憔悴,面颊凹陷,肚子却挺得高高的。
看上去竟然有八九个月的身孕。
她龇牙咧嘴地控诉我,嗓音粗犷,语气尖锐:
「叶川!你做得太绝了!他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我曾经为你付出那么多!」
「你太没良心,太狠了!我和你的孩子,现在无家可归,大着肚子被人欺侮!你害惨了我!你要赔我钱,躲起来也没用,你必须赔偿我!」
我看着大敞的门,心急如焚。
「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白冰玉前夫勒住我手臂, 在我耳边暴喝:
「狗 日 的,快打钱,现在立刻!不然今天没你好果子吃!」
我奋力挣扎,可这段时间进食太少,全身无力,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嘶吼:
「沈曼走了!她走了!」
白冰玉捧着肚子,露出讽刺的表情。
「现在装什么情圣呢!你在我身上一夜夜卖力的时候,可是一点没想起过她!」
「要靠记忆才能想起爱一个人,你说你贱不贱啊!」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只阴暗地窖里的老鼠,她看到你,只怕会恶心得吐出来!」
「公司理应有我的一半,我的钱必须拿回来!你现在给,能少吃点苦头,就算现在不给,我也有办法。」
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露出恶毒的表情。
「这是你的种!你知道吧,就算是私生子,也有权利要求分到生父财产。」
「我反正什么都没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会缠着你,缠着沈曼那个贱 货,我的孩子会缠着你的贱种欢欢,我--」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明亮、炫目。白冰玉滔滔不绝说着,像曾经在谈判桌上那样,自信、笃定。
身体平白生出一股力量,我挣开了双臂,冲过去牢牢抱住白冰玉,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往落地窗猛力撞去。
她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喉咙刚来得及发出「咯」的一声。
「砰——」
玻璃在阳光下四分五裂。
映出无数个我。
我和她, 在白日暖阳中,轰然坠地。我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体上,残存的意识让我最后看清了她的脸。
汩汩的血液从她后脑、嘴唇流出,绝无生还可能。
我放心了。
身体忽而变得轻盈了些。
我在城市上空飘荡,看见初夏的鸣蝉,看见送外卖的小哥,看见放学回家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我来一个座无虚席的剧院。
观众的目光都投向舞台中央弹琵琶的女人。
灯光璀璨,琴音悠扬。
万众瞩目,佳人如昨。
是我曾经想象过的样子。
一曲奏毕,她婷婷起立,优雅谢幕。
台下掌声雷动。
她浅笑盈盈,眼睛亮晶晶。
我抬头,目光穿透剧院的穹顶,又看见了那轮太阳。
真好啊——
我缓缓,闭上了眼。
一个狰狞黑洞,向我迎面袭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