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38年8月10日,就是我到办事处的第11天。
下午,我到李克农办公室汇报工作,汇报完,无意中向窗外望了一眼,一辆黑色小车驶入办事处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英俊潇洒的中年军官,又下来一位个头儿不高的年轻军人,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军官在前,年青人在后,进了楼。
“他们是谁呢?”我心里想。
一会儿,门开了,那位军官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看样子他40来岁,颀长的身材穿一套黄呢子军装,肩章是中将军衔,腰扎皮带,足登马靴,佩带一把短剑,仪表堂堂,浓黑的剑眉下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眸子又黑又亮,闪着智慧之光。
啊!好一个威武漂亮的将军, 他的风采,他的气度,谁见了都会为之钦佩的。
李克农立即起身迎过去,高兴地说:“周副主席来了!”
“周副主席?他就是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那位让敌人既闻风丧胆而又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周副部长?”
我急忙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李克农见我这傻乎乎的样子笑了,把我介绍给周恩来:
“周副主席,这是交通班长蒋泽民,从延安来的,去苏联学习过。”
我赶紧立正站好,敬礼,激动地说:“周副主席,您好!”
周恩来微笑着点点头,把右手伸向我,我急忙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是那样温暖,那样有力,我感到浑身暖融融的。
我知道他们要研究工作,用崇敬的目光望了一眼周恩来,便对李克农说:“李秘书长,我回去了。”
说完就往外走。
“蒋泽民,先不要走嘛。”
周恩来把我叫住了,拉着我的手让坐下,亲切地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东北人。”
“你们交通班有几个同志?"
"5人。”
“他们也是从延安来的吗?都是什么地方人?"
“是的,他们都是从延安来的,也是东北人。”
“你们念过书没有?"
“有的念过,但是不多。”
“有没有城市里的人?”
“没有。”
“哦,你们没有在大城市中生活过,文化水平低,会遇到许多困难的。”
周恩来说到这儿把话停住了,慈祥地望着我。
他的目光好亲切呀,像一缕春风轻轻地吹进我的心扉,扫尽那紧张的情绪。
我仿佛置身于和蔼的师长面前,聆听他的教诲。
他继续说:
“武汉是统战区,又是大城市,什么人都有,你们要很好地学习,学会识别各种各样的人。目前,我们交通工具少,任务重,有许多困难,你们要有计划组织好,完成运输任务。我们用的司机都是从旧社会中来的,他们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们不需要的,有责任教育他们,改造他们,要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可是,他们的社会经验比你们丰富,在这方面你们还要向他们学习。”
李克农在旁边插话:
“泽民他们几个虽然刚来几天,但是工作干得不错,踏踏实实,虚心学习。”
“哦,好嘛,要继续努力。”
周恩来赞许地点点头,并向我投来鼓励的眼神。
事后,李克农告诉我,跟随周副主席来的那个青年人,是他的副官,叫吴志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恩来,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印象。
我牢牢记住他那亲切的教导,这是我们交通班工作的方向。
尽管周恩来不直接领导交通班,但是在他身边工作,我们感到非常幸福。
每次为他出车,他总要询问一二句,问问工作或生活,如果实在太忙,他也要冲我们微笑一下,轻轻点点头。
这亲切的目光、关心的话语,含有多少领袖情怀啊!
我们心里甜滋滋的,决心干好工作,不辜负周副主席期望。
为加强党的领导,交通班成立了党小组,我任组长。
办事处是党支部,罗炳辉是书记,廖士光是组织委员,我又兼宣传委员。
在党组织的领导下,根据周恩来的教导,我们交通班开始紧张的工作,投入到那如火如荼的抗战中。
交通班第一个任务就是保证首长用车,做好保卫工作。
长江局有周恩来、叶剑英、董必武、邓颖超、王明、博古、凯丰、罗炳辉、李克农、钱之光等十几位首长。
统一战线形成后,我党的一些领导同志兼任国民党军、政部门领导,周恩来兼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董必武、邓颖超、王明、博古等人又是国民参政会的参议员。
全国人民全面抗战已经开始,武汉又是统战区中心,首长工作特别繁忙,很少在办事处,经常外出、联络、开会、交涉、谈判,夜以继日地操劳着。
当时办事处仅有两台小车,加上以后从香港买的那台,才3台车,远远不够用。
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给周恩来专配一台车,董老外出坐人力车,即使这样,小车任务也特别繁重,一天24小时昼夜值班。
我们有3个小车司机,沈学贵、王应绪、吴松桥,他们年龄较大,社会经验比较丰富,道路熟悉,是交通班中技术骨干。
尽管他们私心较重,身上有这样或那样的坏习气,但是,他们深知办事处是抗战的领导中枢,明白自己手中方向盘的价值,每到值班时非常认真,随叫随到,保证首长用车,安全准时地将首长送到指定地点。
8月以后,日本侵略者开始对武汉进攻,经常派飞机偷袭,遇有情况,拉响警报。
警报一响,我们立即组织小车司机以最快的速度把首长拉到法国租界地,保证首长的安全。
最紧张之时,我们几天几夜不能睡觉,实在困乏了,坐在车子里打个盹儿,如果首长用车,我们连眼皮也不敢合一下。
从7月末交通班成立到10月下旬办事处撤离武汉,我们3台小车在复杂的情况下,按时、准确、安全地完成了接送首长的任务,完成了运送文件的任务,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交通班第二项任务就是负责转运物资和往来人员。
这些物资都是抗战的军用物资,有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发的,有南洋爱国华侨支援的,也有我们地下党组织购买的。
这些物资中,有的是前线急需的,有的是特等机密的,也有的是怕压怕碰的贵重物品。
物资运到武汉三镇后,由我们负责组织卸到车站或码头,再用汽车装走,通过水路或铁路运往各地,通常是往南运给新四军,往北运给八路军。
当时,交通班仅有7台大车,任务是繁重的,工作是艰巨的。
8月以后,日本侵略者兵分5路进攻武汉,南北运输线多数被切断,火车、轮船经常停运,运输的货物没有固定的到站时间。
因此,我们派专人到武汉三镇各车站、码头上等候,一天24个小时不断人。
武汉是国民党统治的大城市,复杂混乱,而车站、码头更是混乱的中心,特务、扒手处处皆是。
每当货物卸到货场时,我们立即派人警卫,及时运走,保证不丢、不损。
有时深更半夜来了货,找不到装卸工人,我们几个既当警卫又当装卸工,忙得团团转。
每装完一车货时,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双腿发软,解开衣服擦汗时,发现肩膀都被货物压出一道道血痕。
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叫苦喊累的。
在艰巨的运输任务面前,我们党小组规定,每个共产党员执行任务时实行四包:
一是千方百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二是保证各种物资不丢失、不损坏、不发霉、不变质;
三是绝对保密,教育装卸工人对运送的物资不闻不问,不要外讲;
四是对接近我们的工人、学生、 市民、商人等,做好抗日宣传工作。
每个共产党员充分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
为了完成运输任务,我们雇用了一批装卸工人。
他们是压在社会最低层的无产阶级,生活贫寒,深明大义,爱憎分明,当得知装卸的货物是抗战的物资时积极热情。
为了照顾他们的生活,办事处除了正常发给他们工钱外,还进行适当的生活救济。
他们深受感动,积极性更高了,不怕苦,不畏难,竭尽全力去完成每项任务。
分配他们看货,他们寸步不离岗,守在货堆旁,无论是烈日炎炎的中午还是在寂静的子夜,始终如一,保证货物不丢、不损。
分配他们装车、卸车,个个如猛虎下山一般,争先恐后,干得又快又好。
8月的天气骄阳似火,而有火炉之称的武汉在这个季节里更是灼热难忍,气温高达摄氏40来度,地面的沙土都烫人,空气都是热的。
这样的天气别说干活,就是到街里走一会儿也热得汗流浃背。
可是,我们的装卸工人要把沉重的货物从火车、轮船中卸下来,再把它们装到汽车上,运往各地,这要付出多少汗水呀!
他们光着上身扛着货物在那几尺高颤悠悠的跳板上吃力地上下着,在货场上奔跑着,一个个往来如梭,黄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那紫铜色的脊梁滚落下来。
每当我回首这段往事时,那一个个负荷着重物的汗水淋淋的紫铜色的脊梁就在眼前晃动。
这是中国的脊梁啊!
除了完成南来北往的物资转运外,我们还承担着《新华日报》和生活书店的一些书刊的发行工作,在特务监视下,把一捆捆报纸、一卷卷杂志送到指定地点。
交通班成立三个月,经我们的汽车运走的大批物资,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而且安全及时。
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在那复杂的统战区,这是很不容易的。
在努力完成运输任务同时,我们又遵照周副主席指示,深入到司机当中去,首先弄清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当中有些人虽然社会关系比较复杂,但是没有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我们放心了。
我向李克农作了汇报。
他拍着我的肩头,高兴地说:“你们做得对,要继续努力,了解他们的经历和思想,团结他们,教育他们。”
我们借与司机们一道出车,一起吃饭休息之机,进一步了解了他们开车的经历,摸清了他们的思想脉搏。
他们的技术都是在资本家或官僚买办阶级那儿学来的,学艺艰难,学习刻苦,技术学得比较扎实。
他们大部分是从上海、南京迁到武汉的,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活使他们失去了安宁。
他们痛恨战争,仇恨日本侵略者,也厌恶国民党特务,这是他们的大节。
但是,他们以前有的人给资本家开过商车,给国民党官员开过小车,而且时间较长,沾染了许多恶习。
他们常讲, “车轮一滚,钞票一捆;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然而,到八路军办事处开车,管得严,受约束,别说捞外块,就连倒卖汽车零件和汽油都不允许,什么“黄鱼”也捞不着,又不太愿意在这儿开车,心里很矛盾。
鉴于他们的经历和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们首先从团结的愿望出发,尊重他们,关心他们,在技术上请教他们,并与他们身上的不良习气作斗争,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有时候,我们与他们一起出去采购汽车材料,他们就从公款中拿出钱,买回好吃的,笑嘻嘻地请你吃,这是一种试探。
如果你吃了,他们有了把柄,下次买的更多,甚至用公款干别的。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首先是回绝,一口也不吃,然后耐心地向他们讲明公款私用的错误。
他们哑口无言,碰了两次软钉子后下不为例了。
统战区的武汉是个花花世界,赌馆、妓院处处皆是。
有时我们外出办事把车停在路边,一些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妓女们就嘻皮笑脸地前来搭讪,见我们一身正气吓得退了回去,又厚着脸皮去拉司机。
有的妓女一边回头瞪着我们,一边浪声浪气地说:“走吧,哥儿,甭管他,快活去。”
有的司机受不住了,想跟着去寻欢作乐,可是回过头来见我们满脸严肃而又微带怒色的表情时又缩了回去。
拉不着客的妓女们只好悻悻而去。
为了不伤他们的自尊心,这时候我们一言不发,可是班务会上,我总要点上一二句。
他们自知不对,面红耳赤,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经过一段思想工作,他们恶习改掉不少。
有的司机背后评论道: "从延安来的八路军干部真厉害,什么香风也熏不倒他们,真是好样的!”
经常伸出大拇指夸奖一番。
9月,我们从香港买回两台大车、一台小车,司机们很高兴。
沈学贵开的小车轮胎坏了,经钱之光批准换个新的,我与他一起去街里买回一个新轮胎,交给松波入库。
两天以后,沈学贵拿着坏轮胎到松波那儿把这个新的换走,但是,他没有把新轮胎换到车上,而是将它卖了,从别处弄个旧的应付上。
此事发现后,我调查清楚,汇报给钱之光和李克农。
他们说:这些司机在国民党军队开车时,干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在我们这里不行,要对他们进行教育。
李克农进一步指出:
“泽民,你要抓住这件事教育司机,但是, 沈学贵在司机当中年龄最大,也比较有威信,教育时一定讲究方法,既要弄清问题,又要让他受到教育,还不能丢了面子。”
根据他们的指示,晚上收车后,我召集沈学贵、王应绪、吴松桥几个小车司机开会,李克农也参加。
我首先把前段工作进行了总结,诚恳地说:“咱们车班仅有3台小车,办事处首长多,工作忙,大家昼夜值班,不辞辛苦,认真负责,任务完成得很好。可是我这个班长没有当好,工作考虑得不周到,管理得不严,前两天买个新轮胎还没有换到车上就丢了,弄个旧的应付上。”
我把话停住了,环视一下3位司机,只见沈学贵满面通红,低垂着头。
一阵沉默后,沈学贵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班长,班长说的新轮胎是我拿走了,给,给了一个私人车主,换回一个旧的,他又给我一点儿钱。这件事做得不对,我把钱交公。”
李克农接过话茬说:“沈师傅平时开车认真负责,起早贪黑,工作干得不错嘛。这回换了轮胎,还能主动承认错误,而且要把换回的钱交公,应当表扬啊!”
接着他批评了我,说我这个班长没有当好,管理不严,没有尽到责任。
他的话音刚落,那两位司机忙说:“这事怪不着咱们班长。”
“不!我有责任,我应当检查。”我分辩着。
“不啊!班长,是我……”
沈师傅说不下去了,眼睛湿润了。
李克农语重心长地说:
“换汽车零件,倒卖汽油都是不对的,希望大家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类事情了。”
会议开得很成功,司机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教育。
会后,钱之光和李克农又把我找去,说这件事处理得很好,要趁热打铁,继续做思想工作,深入到他们家庭当中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关心体贴他们。
李克农
我们忙中抽闲走访了交通班所有司机的家。
他们大部分人生活比较困难,特别是那些在上海沦陷后迁到武汉来的司机,几乎和难民差不多。
根据他们的经济状况,我将他们份成三个等级,报告给钱之光和李克农。
领导研究后,对生活比较困难的二三等户进行了救济。
这件事在司机当中反响很大。
尤其是沈学贵逢人就讲:
“共产党和国民党真是天壤之别啊!国民党不拿我们当人看,光让我们开车,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偷点,拿点,应该。可是人家共产党办事公道,对人大度,与人为善,总是批评自己表扬别人,视我们如兄弟,关心我们,爱护我们,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党了。我们应该与他们同心同德,不能做一丁点儿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那样就丧尽天良啦。”
从此之后,交通班再也没有发生过偷换汽车零件和倒卖汽油的事,这在当时国统区武汉那种腐败的环境中是很难得的。
抗日战争轰轰烈烈开展后,南洋的爱国华侨集资捐款,买了大批药品和医疗器械,运往国内,支援抗战。
并运来4台救护车,有2台大车,一台给了新四军,一台给了延安十八兵站;另2台是小车,一台送给毛泽东,一台留给叶剑英。
跟车来了一位华侨司机,叫阿林, 给叶剑英开车。
增车进人,队伍扩大。
我们遵照周恩来的指示,在办事处的领导下,把司机紧紧地团结起来,建设一支充满战斗力的运输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