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夜长安(一)

每读故事 2025-01-22 11:45:47

那个唐国人死在安吉叔父的家里,是在他们决定出发去长安的一个月前。

那天是个很平常的日子,这片从帕米尔山坡向东延伸出来的小小河谷,刚刚迎来它的春天。

遥远的雪山显出一条洁白而曼妙的曲线,谷地里用来灌溉农田和花园的河道里开始有了涓涓的流水,沙枣花的香味萦绕在安吉的鼻息之间,她的手里松松攥着一册羊皮书卷,书卷里的字形态奇诡,仿若画图。

而唐国人的死亡,就是在安吉躺在沙枣树下做梦的时候悄然发生的。

她原本在树下研究那本难解的羊皮书卷,看着看着,便睡着了,一只金色的孔雀侵入了她的梦,以至于在之后几日跟随叔父为唐国人举办葬礼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陌生且虚假的感觉。

这个从大唐而来的异乡客最终被烧成了一把灰烬,安吉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那把骨肉烧成的灰烬中闻到一股浓烈的沉香味道。

骨灰被放进一个黑木镶金的纳骨瓮里。

纳骨瓮上有着横竖交错的曲折痕迹,好像是由一块一块的木头拼接而成。

纳骨瓮的底角处,有一朵金色的重瓣榴花印记,小巧而精致,开得灿烂艳丽。

安吉看着纳骨瓮被叔父放置在中庭的神坛之上,阳光从绘制了四臂娜娜女神的彩色玻璃上透下来,给它染上了一层绚丽的光。

安吉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纳骨瓮,好像活的啊。”

也许是因为那个唐国人的缘故吧,安吉有时候会这样想。

唐国人是五年前与叔父安斯托一起从大唐来到撒马尔罕的。他看起来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面容瘦削,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不大相称,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如夜中明灯。

安吉记得,初见唐国人,也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他看起来很虚弱,似乎生了很重的病,但是他依旧会向安吉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光,让安吉感到一丝小小的少女的雀跃。

只是后来,她很少能够见到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养病。他的房间在二楼朝东的把角处。

东,是他故乡的方向。

一个秋日的下午,她经过他的房门时,发现房门半开着,看得见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木料、铁器、榫卯、锤头、凿子、刻刀等等工具,一张堆满了书卷的床铺缩在屋角。房顶上垂下三张长长的白绸,上面用墨字画着奇特的图形。

而那个唐国人穿着丝绸的宽袍,赤脚站在斑斓的花格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根头上有毛的小棍,用毛蘸了墨,在那三条白绸上写字。

他很瘦,踩在地面上的脚背拱起,头发也很稀疏,用一根木棍勉强插住,但是他书写的姿势是那样优雅而高贵。

风从窗户里飘进来,吹起那三条白绸,光在白绸中穿梭,那个奇妙的场景让安吉感觉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些什么,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留下。

唐国人就在那时看到了门外的安吉,他冲她笑了笑,黑亮的眼睛里依旧光彩不灭。

安吉那时候还没有跟随叔父学习唐语,并不知道他写的不过就是另一种语言(她在初学唐语后不久,知道了那些字描绘的是长安与那里的鲜花)。

但是那天的阳光和书写让安吉对这个唐国男人又产生了许多好奇,好奇中带着惶恐,惶恐中又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着迷。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敢想象而不敢去接近他。

安吉生来就比寻常的少女要聪慧而敏感,她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而当她将这样的本领用于记忆这个唐国人的时候,就更加无法抑制自己陷入对他的迷恋了。

一日,她被叔父叫去给他们倒茶。那天他们是在花园里,地上也摆满了各种大小的木块与金银打磨出来的方块,叔父在一旁坐着,唐国人则趴伏在地面上,正在用那些木块和金属块搭建一个城池,房屋、河道、城门、寺庙、宫殿,他那样认真,而搭建出的城池占据了整整一方花园。

后来叔父离去,唐国人依旧在花园里,没日没夜地搭建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蔷薇花上沾着露水,安吉醒来,跟着一只画眉鸟到了花园。

那只鸟似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引着她靠近了那座微小而精妙的城池。然后她惊住了。

笔直如尺量的街道里弄,整齐排列的房屋与城墙,高耸而壮阔的宫殿,飞鸟一般的屋檐,那是一个如大海一般壮阔的城邦,初生的太阳恰好在那时升起,它变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城市。

而它的创造者,那个唐国人,正在一旁酣睡。

那个清晨依旧有如梦境,那之后,安吉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用木石与金属搭建出的城市。

但在记忆里,城市的街道、巷坊、城楼、河道、寺庙,以及那座位于北方的恢弘宫殿,都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心里,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

那是胡姆丹,唐语叫做长安。

她想去真实的长安看看,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养出了这样神秘的男人。

自那日在花园里搭建长安城之后,唐国人就迅速衰老下去,犹如一根干枯的胡杨木。只一个月,便死去了。

在他去世前三天的下午,安吉在花园里偶遇了正在晒太阳的他。

安吉向他问好,他笑着还礼,邀请安吉同坐。

他不讲话,安吉微微有些紧张,许久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书卷,递给安吉。

安吉问:“这是什么。”

他笑:“一个礼物吧。”

安吉有些惊讶:“礼物,送给我吗?”

唐国人想了想:“嗯,只是这似乎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礼物。就算是送你一段旅程吧。”

安吉将羊皮书卷展开,发现里面是粟特文,还有一些简笔勾勒的图形,有剑、琵琶、灯盏、铃铛以及人形之类。

安吉飞速扫了几眼文字,发现读来拗口又生涩,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

唐国人也并不多讲,他只是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去长安,这个东西,大抵会有用吧,或许没有,谁知道呢?”

安吉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意味,但是她很珍惜这个羊皮卷,毕竟这是唐国人送给她的礼物。

唐国人的葬礼结束后,叔父将安吉唤到了花园那棵高大而茂密的无花果树下,告诉她自己决定要再去一次长安。

叔父说:“我需要把他送回长安,这是他的心愿。”

安吉知道叔父和唐国人之间有着很深的友谊,但是这时的安吉已经十九岁了,已经到了能够知道一些事情的年纪。

她知道唐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引发唐国大乱的那个人据说就是一个粟特人,他烧毁了宫殿,杀掉了许多人,让整个长安陷入一片火海。

原本连通撒马尔罕与长安的商道被吐蕃人与回鹘人占领,这诸多原因都使得长安之行不会像过去那样愉悦。

更何况,叔父安斯陀已经六十八岁,他的身体很难支撑这样的远行。

于是,她说:“可是叔父,通往长安的路不像曾经那样好走,太不安全了。而且您的身体,怕是不能支撑这么长途的旅行,会很累的。”

“所以我想带着你一起去。如果在路途上我遭遇了意外,你要替我将他的纳骨瓮送到长安的青龙寺,交给隐娘。”

“隐娘?”

安吉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立刻记起一年夏日叔父刚刚从长安回来,那天晚上星辰漫天,叔父向她讲述长安的上元灯会,他描述那一夜里长安的灯,就好像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在缓缓地坠落,落入了每一个人的眼睛,特别是那个叫做隐娘的少女。

叔父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吧,虽然后来他并不常提起,安吉却总能从他话语的吉光片羽里窥见那个女孩的些许残影。

但是安吉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答应叔父。

叔父只有安吉一个亲人,他十五岁开始跟随父兄的商队前往长安,三十多年里往来长安几十次,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是一个狡猾却又善良的粟特商人。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故,他并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而是履行着对亡兄的承诺,抚养侄女安吉长大。

“对,这件事很重要,隐娘需要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那……写信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呢?”

叔父笑了笑,反问:“你不想去长安看看吗?”

“我当然想。”安吉想到了那个用金石搭建的城市,也想到了唐国人送她的羊皮卷,“但是……”

“不要但是了。”叔父笑了笑,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我自己也想回去长安呢,也想去看看那些老朋友,是不是都还在。”

安斯托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曾经浓密的浅栗色头发变得稀疏,耷拉在头顶,唐国人的死去似乎也带走了他身体里半数的生命,安吉几乎能感觉到他也已经缓缓地踏上了那一条路。

“可是叔父,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而且,而且我只是个……”

叔父说:“我知道你是个女孩子,从今天开始不是了。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很多男子都聪明,你跟随我学习阿拉伯语、唐语、突厥语也有些年头了。我可以在这条路上教授你更多,包括如何用宝石换取麝香,如何在沙漠里辨别方向,如何雇佣陀夫,如何检验仆人和守卫是否对你忠心,你只需要张开你的脑袋,你的心,用心学习就可以。”

安吉心动了,她渴望学习,也渴望长安。

因为长久都是独自一人生活在宅院里,安吉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冷清且有些刚硬的少女,但她对很多感情却又着非同寻常的感知力,这似乎是她的天赋。

于是这时,安吉明白了一件事,叔父这一次决定出发前往长安,可能真的是他人生最后的愿望了。

安吉想了想,对叔父道:“能给我一把刀吗?”

十九岁的少女满脸稚气,她高挑的鼻梁、湖蓝色的眼睛在无花果树下显得分外夺目。

叔父笑了,他不仅答应了给安吉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如同月牙的青唐弯刀,又冷又亮。

他还在出发前仅剩下的那些日子里,找了一个退伍的康国士兵,教授她一些简单的劈、砍和削的手法,至于剩下的东西,就留待路上的练习与机缘了。

少女安吉脱掉石榴花红丝绸的长裙,换上了深蓝色的对鹿圆纹及膝上衣,穿上黑色的窄腿裤,蹬上用皮革做底的小皮靴,扎紧束腰,挎上月牙刀,带好锥形的软帽,变成了一个英气勃发的小小少年。

出发前的日子,她跟随着叔父,去南边的山区里收了大批的红宝石、翡翠、青金石,学会看这些宝石的成色,同时也开始学讨价还价的本领。

叔父带着她还采购了相当数量的香料与金银器物,叔父说,那些经由工匠锤碟,有着弹着琵琶的迦陵频迦鸟的金丝腰带将会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吐蕃人,这样也许会换取一些好走的道路。

叔父每天和她说许多话,好像想把自己一辈子积攒的智慧都告诉她。

她也花了很多时间继续研究那个羊皮卷,图案自然是看得懂的,文字读出来却没有含义,起初她感觉是自己阅读能力的问题,花了不少时间翻来覆去地读,偶尔夜里做梦都会梦见那串语意不明的句子,可就是读不明白,只能暂时作罢。

准备的日子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可到了商队出发的时候,安吉再一次闻到了沙枣花的香气,这使得她在还未出发之前,就升起了一股幽幽的思乡之情。

不过当马蹄踏上征途,那股思乡之情就被对远方的渴望替代了,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跑得很快些,去得更远些,她好像已经爱上这样的生活了。

这些矛盾而又可爱的情绪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没有察觉到叔父有时候会流露出的担忧。

她只是知道,山峰、草原、河流将与她一同行进,清晨出发,傍晚休憩,每一天都会见到不同的景致与人物,每一个城市都拥有自己的性格。

而她渴慕的长安,那个叔父不断对她描绘的有着满天灯火的长安,那个唐国人曾经生活过的满是鲜花的长安,那个刚刚经历了劫难也许正在复苏的长安,开始变成了心里真正的可以抵达的梦想之地。

***

从撒马尔罕出发,商队向东北方向行进,从东曹国前往锡尔河畔的赭时国。

旅行是一件很能磨砺个性的事情,虽然出门的时日还不算长,但是安吉已经很快从那个安静地坐在无花果树下读书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能够镇静而熟练地指挥仆人与女奴安置马匹与货物的粟特少年商贾。

到达赭时国都城的第二天,叔父要去摩尼大寺祈祷,他这一整天要祈祷四次,清晨对着太阳,入夜对着月亮,很多时间都在寺庙中。

安吉的父母一直都信仰袄教,父母死后安吉并没有完全按照父母的信仰继续,而叔父也并未要求她一定要跟随他去信仰摩尼教。

从这个角度上说,叔父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他从不强迫任何人,他只是等待,等待旁人自动去追随,就连做生意,也从不见他强买强卖。

而安吉一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信仰的神明,这让她也显得有些古怪。

安吉在城中闲逛,顺便完成叔父交给她的任务——去集市里了解此处的行情。

安吉穿过都城的城堡和寺院,听着集市上的马嘶之声,看着集市上摆放的各色货物:狐狸的皮毛与红色锦鸡的羽毛以及蕃锦、胡锦、波斯锦都在同一个摊位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那摊位的旁边是一个卖肉豆蔻和丁香的大秦人,还有波斯草这些不多见的西域植物,同时也在卖的还有粗碟与细碟;当然也有与他们携带的宝石与金银器物相似的货物,譬如一些萨珊的银碟和粟特的金花银瓶,只是都不及他们商队的精美。

安吉在水果摊子上挑了几个大个的石榴,一边剥,一边继续向前走。

安吉学习唐语的教材是一个唐国和尚写的游记,这当然也是叔父为她选择的教材。

她很佩服那个写书的和尚,可以一个人千里迢迢从长安出发,去向他向往的佛国,而她在学习的过程中,也会感觉自己似乎在做同样的事情。这让她多少有些骄傲。

唐国和尚的游记中有对于赭时国的介绍,说其“国周千余里,东西狭,南北长,土宜气序”。

只是那和尚毕竟是个修行之人,对此处集市上的货物买卖并无记录。

安吉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

正想着,她发现在集市靠近边角的地方,盘膝坐着一个人。

赭时国也是粟特人建立的国家,此处多以粟特人、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为主,于是这个人的面目就显得有些特别:面容细小,且有些钝,一头黑发随意束起,灰褐色的短袄,脖子里围着一方赭红臂膊,腰间挂着一枚鎏金铜球和一个酒葫芦。背上还有一柄长剑,只是那剑生了锈,锈迹斑驳,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这人闭着眼睛,好像在打盹。看起来好似是个女子,只是因为男装打扮,安吉也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

但安吉能够确定的是,这是个唐国人。

安吉靠近些,发现这人也在摆摊,卖的是一些手抄经文以及祷文、符篆,此时的安吉已经能够识别这些经文是唐语。

安吉用唐语说:“你这经文,如何卖法?”

那人闻言,睁开眼睛,安吉心中微微一怔,那双眼眸让她蓦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唐国人,眼角向下,但眼尾却微微上扬,双眸黑到让安吉想起帕米尔山谷里最沉的黑夜。

“一份经文,一百五十枚通宝。”

一开口,安吉知道了她也是一名女子。

通宝是唐币,关于唐币的兑换能力,安吉还不甚了解,所以她也并不知道这样的价格是否合理。

那女子看着安吉在犹豫,不太想放过她这个客人,急忙又说:“这里的铜币也可以,或者丝绢也可以,只是我不晓得如何定价,这经啊从来都是给有缘人的,你看着给,结个缘法嘛。”

她这一番话安吉没有太听明白,而“缘法”是个什么东西,更是不知到底是什么,那女子看安吉踟蹰,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安吉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奇了,毕竟在这市集上,撞上一个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异域少女,心里总还是有些欣喜的,她于是继续用唐语问:“你叫什么?”

那少女睁开眼睛,看着安吉,重新笑着说:“孟燃灯,孟是姓,燃灯就是把灯点亮的意思。”

她笑着的时候,一张原本有些钝的脸立刻生动起来,好像一朵打开的山茶花,脸颊鼓起来,眼睛发亮,明艳灿烂,瞧着很是喜庆。

“好古怪的名字。”

“古怪吗,好像是有点呢。”孟燃灯竟然同意安吉的看法,还煞有介事地点头。

安吉被她搞得莫名其妙,只好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卖这些经文?”

“凑路费啊。”

“路费?靠这些?”安吉心中好笑,这个孟燃灯甚至都不知道该给自己的手抄经定什么样的价格,怎么可能靠着卖这些东西挣钱。

“我也知道有些难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要去长安,可我不认路,又没有钱,哎……如果能遇上去长安的商队就好了,我可以替他们干活,这样就能去了,可是最近这些年路上不太平,好些天了,都没有遇上去长安的商队。”

孟燃灯看起来有点可怜,安吉心中一动,险些就要说自己与叔父正是要出发去长安的商队,但她很快就记起自己的身份是个商人,商人是不可以随意暴露自己的底牌。

货物的买卖也是人心的买卖,这是叔父教给她的第一课。

她想了想,问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能让商队雇佣你?”

孟燃灯立刻说:“招魂!”

“……”

安吉不确定自己理解了她的意思,很有耐心地继续问:“招,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燃灯好脾气地解释:“魂,就是,人,就是除了头发、皮肤、血肉、骨骼,肝心脾肺之外,藏在我们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是个会思念,会忧愁,会愤怒,会绝望的东西。”

安吉感觉自己明白了,可是这个本领对商队来说,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听起来,很像是个骗子。

安吉感觉这个孟燃灯大概是个不太正经的人,对于商队也没什么价值,看在她的手抄经还算秀丽的份上,安吉打算给她一点银币,买回去送给叔父。

这时孟燃灯忽然又说:“我知道怎么过白龙堆。”

“你是说死亡之路,白龙堆?”

孟燃灯认真点头:“是的。”

安吉知道白龙堆,叔父在给她讲东行的道路时,特别提及这条路。

据说这是一条属于死去之人的道路,是用行人和野兽作为指路的标识。太平年月里,商旅们宁可多花几天的时间绕路,也不会选择走那里。

但是这几日安斯托正在为选择哪一条路而忧心,从东边传来的消息确实让人不安,相对安全的路被吐蕃土匪占据,他们挥舞着马刀,在各大集市和城镇外,等着一只一只的粟特肥羊过路。

北路上比南路要荒芜,被回鹘人占据,他们倒是愿意让商人通过,只不过需要缴纳超额的金银与丝绢。

白龙堆是一条能连通伊吾与瓜州的近道,因为过于险恶,吐蕃人和回鹘人都对它没有兴趣。

安斯托看着孟燃灯,簇起眉头,他看不出这样一个貌如小男孩的唐人少女能有什么本事。

安吉也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擅自将孟燃灯带回来的决定是否正确。

终于,安斯托还是开口了:“抱歉,我没有办法相信你。”

孟燃灯急忙说:“安先生,你真的可以相信我的,我正是从瓜州穿过了白龙堆,才来了这里。”

“那么老夫倒有些好奇,你孤身一人,穿越过险恶之地,来这里,做什么呢?”

“呃……这个……”孟燃灯有些结巴,她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一只小小的木鸟,说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不重要,先生且看这个,说起来我也并非是独自闯过了白龙堆,我有它帮忙。”

安斯托迟疑了一下,看着那木鸟说:“偃术木甲?”

“咦,先生竟认得偃甲?”

“我是个商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多少也见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安吉是三人中唯一不懂什么叫偃术木甲的人,她站在一旁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注意力始终在孟燃灯的身上,看到她拿出那个木头小鸟的时候,确实也心里微微一动,因为她曾经在唐国人那间堆满工具的房间里见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木制器物,只是并不晓得它们的用处。

安吉轻声细语地发问:“这个东西,能怎么帮忙呢?”

孟燃灯拿着小木鸟走到安吉身边,让安吉能看得清楚些,小木鸟的形貌近似黄莺鸟,翅膀上微微张开,刀刻的线条流畅细腻,一双黑眼珠不知是何种材质,闪着油润的光泽,看着她,真的小鸟一样。

孟燃灯先将小木鸟的头旋转了两圈,在小木鸟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语言的发音很奇怪,似乎是唐语又似乎不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律动。

接着,她将小木鸟的两边翅膀掀开,分别旋转三圈,顺手一抛,那小木鸟的翅膀咯吱咯吱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在空中微微停了停,就扑棱棱飞出了二楼的窗户。

安吉惊讶地问:“它去哪儿了?”

“宫殿,你可以跟上去看看。”

安吉看了一眼叔父,叔父冲她点头,安吉立刻就追了出去。

安吉出去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安斯托令仆人端了茶上来,孟燃灯道谢,饮了一口,那茶的味道颇为奇特,初饮时微微有些麻,接下来的味道却醇厚而有异香。

安斯托没有说话,但是孟燃灯感觉到这个老商贾在打量自己,他那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好像刀子一样,叫她心里忍不住也有些忐忑。

老商贾忽然开口:“你姓孟?”

“嗯,我叫孟燃灯。”

“敢问你父亲的名讳?”

孟燃灯摇了摇头,说道:“我没见过我的父母。”

大约过了一刻钟,安吉握着小木鸟回来了,她的脸上有点微红,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兴奋的,她努力克制了自己心中的惊异,表现得还算平静,对叔父轻声说:“是的,这只小木鸟一路将我引至了赭时宫殿,因为门口有守卫,我们没有进去。”

安斯托转而看向孟燃灯:“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可以操控偃术木甲,着实让人惊讶呢。”

“这……这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吧。”孟燃灯顿了顿,接着说,“倒是先生,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知晓偃甲的人。”

安斯托知道她是在躲自己的问题,人与人的交锋就好像是狐狸与猎人,他当然不会让孟燃灯轻易躲过。

他用一种缓慢的语调说道:“偃甲虽然奇特,但也并非什么秘闻。如我所知,偃术木甲乃是春秋时的技艺,但是一个偃师虽然能够创造出巧夺天工的物件,如果没有巫语唤醒其中的偃灵,那些看起来再奇特的东西都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孟燃灯不置可否。

安斯托见她不动,又继续说道:“只是不知因了什么缘故,中原的巫越来越少,渐渐失踪,于是乎很多玄妙的偃甲都变成了废物,即使出世,也不被人所知。敢问姑娘,可是巫女的后人?”

“抱歉,我不知道。”孟燃灯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安斯托甚至从那个笑容里感受到了真诚,但是这个回答很奇怪,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巫女的后人呢?

安斯托没有再执着这个问题,换了个话题:“一只能指路的偃鸟,还不足以让整个商队走出白龙堆。”

孟燃灯摘下自己的背囊,取出一双小小的形如翅膀一般的木片,向他们比划说:“白龙堆里有很多白色的盐壳地,人畜想要经过却十分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划伤,盐入伤口,根本无法行走。这个木甲翅膀,穿上它就可以飞行。虽然飞的距离不会很远,但是只要找准落脚点,可以一点一点飞出盐壳地。”

安吉看着一对“木翅膀”,心中蠢蠢欲动,很想试一试。

但是叔父却依旧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欣喜,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商队里有几十个人,几十匹马与骡子,一对偃翅,帮不了一支商队。”

“这……”孟燃灯攥紧了包袱皮,叔父依旧在等待,安吉明白,叔父在等眼前的这个少女拿出更多的宝物。

孟燃灯想了一阵,开口问道:“那么安先生,你想要什么?”

“偃弩机。”

“我没有那个东西。”

“偃术所制造的木牛流马。”

“我……也没有。”

“你的来历。”

孟燃灯一顿,有些艰难道:“我大概知道安先生想问什么,可我,也确实是个没有来历的人。”

“那抱歉了,我的商队无法接纳让我感到不安的人。”安斯托看着孟燃灯,他生了一张瘦长的脸,多年的旅途风霜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尖而硬的鼻子,黄褐色的眼珠仿若一只老鹰。

孟燃灯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样的筹码能说服眼前的老商贾。

孟燃灯努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正色道:“抱歉,安先生,并非我不愿意告诉你,有些事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如果你实在想听,那我就说一说,只是说来,你怕是也不一定信的。”

安斯托道:“请说吧。”

“我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瓜州老爷湾一个寺庙里的老僧人将我养大的。我住的地方是一个汉时的古墓,里面被盗墓贼搬空了。老僧人将我养大后给了我一些书卷、经文和信札,还有一箱偃术木甲,他说这是一个女人留下的。我长大后,老僧人说我和那个女人有几分相像,所以我猜,那个女人也许是我母亲吧。所以,抱歉安先生,我不晓得这些偃术木甲的来历,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巫的后人,我其实不怎么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来。”

孟燃灯说罢,安斯托和安吉都没有应声,这一番来历让两人都有些惊讶,安斯托再一次对她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去长安呢?”

孟燃灯说:“我想去找一个叫黎白夜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安斯托整个人愣了一下,而安吉也是一怔。

在她学习唐语的时候,“黎白夜”这三个字是偷偷写过上百遍的。

这是那个唐国人的名字。

孟燃灯接着说:“这是那女人留下的信札里反复出现的名字。所以我猜他应该知道,那个也许是我母亲的女人的来历,我想如果我能知道她来自哪里,或许也就能知道我自己来自哪里。女人还在信中提到他造了一扇门,若是能打开那扇门,就能去到起点,也就是女人来的地方。不过关于这扇门,我知道的不多。”

安吉心里不安起来,她看了一眼叔父,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孟燃灯她想找的人其实已经死了,而他们这一次前往长安,正是要将这个人的骨灰送回去。

不想安斯托却在反复思量一阵后,对孟燃灯说道:“你留下吧,我们会带着你去长安。至于白龙堆,那不要紧,我们不一定会从那里走。当然,我们路上或许会遇到一些不大的沙漠与荒滩,你的那些偃甲也许也能起一些作用的。”

安吉不明白叔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孟燃灯也没有预料只是一个名字竟然就带来了这样的转折,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以免又说错了什么,让这个老商贾改变主意。

安斯托让安吉替孟燃灯安排了一匹马,那是一匹纯黑的突厥马,价格不高,但是筋骨合度,耐力上佳,同时又令女厨娘胡娜顺便照顾她的生活。

安吉应允,一一照办,可心里却总归有些不安。

孟燃灯的来历过于匪夷所思,让她无从判断其中的真假,她也不知道叔父为什么不将黎白夜已经死去的消息告诉孟燃灯。

她同样也不太明白,为什么黎白夜的神秘让她感到惶恐而好奇,但这个孟燃灯的奇诡来历却让她感到焦虑和紧张。

安吉这样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在路上,需要一些确定的东西吧。”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答案,可也是一个不会让安吉能够平静的答案。

孟燃灯当然对这些全部都一无所知,她飞快地融入了商队,和厨娘胖胡娜,马夫塞尔多斯,仆人阿瑟全部都混成了朋友。

她不太会粟特语,只知道几个简单的词,但这就够了,她只需要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搭配着她那几个蹩脚的粟特词语,就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

有时候她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笑话,旁人如果不笑的话,她也不太介意,继续展开新的话题。

总而言之,她不像个女孩子。

而且她还非常喜欢喝酒。

这一点更让安吉有些恼火,她可不喜欢酒鬼。

***

穿越怛罗斯河谷,商队沿着一条漫长而狭窄的低地河谷走到了碎叶。

安斯托在进入碎叶城时感染了风寒,安吉担忧,请了城中的郎中到客驿,直直忙碌到了半夜。老商贾才终于睡了过去。

掩上了叔父的房门,一阵凉风袭来,安吉转身靠着栏杆,发觉墨蓝的空中竟是一轮银润圆满的月亮。

她曾听叔父说过,对于唐人来说,圆月总是代表团圆。唐国有很多诗人都喜欢月亮,其中有一个,正就出生在这碎叶城。那诗人后来从这里出发,去到了蜀中,后来也到了长安,只是长安没有容下他和他的月亮,于是他又去到了更远的山河里流浪。

安吉发觉自己总是会着迷于这样的故事,其中的原因一时也分辨不清。

她披了一件厚外衣,准备去城里走走。

说起来,安吉对这碎叶城本是有许多期待的,这里曾是粟特人进入唐国最初的咽喉之地,唐人早在百年前就在这里建立碎叶镇,修建碎叶城,凿渠开垦,屯兵过万。

据说城池的建造也仿造长安,繁盛之时较之长安,也并不逊色多少。

更别说,还有那个可以用语言和文字造化出魔法的诗人,那个热爱月亮的诗人。

只是大乱之后,如此的边塞小城也受了波及,唐朝军队早已经放弃了这里,他们这一路行来,也并未见到其他商队或旅人,叔父刚一进城就又病倒了,这些都让安吉有些郁郁。

夜里的小城更加静谧,偶尔会有蝇虫和风的声音,安吉慢慢地在路上摇着,经过了一个破败的小庙,又经过了一个同样失去信徒的袄寺,快要走到北城门的马面楼时,她忽然眼前一晃,竟看见一匹白马从她的面前飞奔而过。

安吉一惊,身后猛然窜出一个人影,追着那白马而去。

是孟燃灯。

安吉按捺不住好奇,握紧腰间的弯月刀,也跟了上去。

她一路追着白马与孟燃灯,出了北面城门,沿着碎叶水一路继续向北。那白马最终停在了碎叶水畔的一小弯草摊上。

安吉这才看清那并非是一匹真正的白马,它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月光似乎被灌注了它的身体里,流动着,闪着清浅的微光。

安吉屏住了呼吸,她不敢发出声音,担心惊扰了那白马,可就在这时,孟燃灯却从怀里拽出一支胡笳。

胡笳泻出凉音,孟燃灯腰间悬挂着的那个铜球漂浮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一圈,无声地张开了铜叶,中间露出一小枚无蕊的灯芯。

那白马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了,化作一团银白色的光团,飘向了那盏奇异的灯。

正就那时,忽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那白光重新变成了白马,它长长嘶鸣一声,冲着孟燃灯就冲了过去。

孟燃灯也没料到这个变故,就地一滚,躲了开去,皱着眉头看向了碎叶河。

河水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随着狂风,那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大,接着就听见一阵人声马嘶,安吉竟然看见从碎叶河中走出了一支骑着马匹的军队,看他们的装束,似乎是唐国的骑兵。

只是这支骑兵看起来也并不是真实的人,更像是灰蒙蒙的影子。

这时,安吉听到孟燃灯说了一句什么,风太大,听得不甚清晰。

就只见孟燃灯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双手划了一个圈,做了一个繁复而诡异的手势,接着她再一次拿起了胡笳,这一次的乐声比之方才的要高昂许多,穿透了狂风,在旷野之上回旋。

那整个过程持续了足有一刻钟,孟燃灯细弱瘦小的身影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她面目沉静,不断地吹奏着胡笳,乐曲在狂风中始终未曾停止,直到那支灰蒙蒙的军队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白色微光,落入了飘在半空中的铜灯之中。

至于那盏灯,安吉清晰地看见它的灯芯四周升起了八枚小小的铜叶,将灯芯旋转包裹起来之后,四周再度升起十六片铜叶,将那小球再度包裹起来,最终变成了孟燃灯腰间悬挂的那个鎏金铜球。

风停了,月亮重新照亮了原野。

安吉忽然想起,她见过这盏灯,在黎白夜送给她的羊皮卷里,有一幅画,绘制的正是这盏灯。

那天夜里,孟燃灯离开之后,安吉才悄悄起身,回去了客驿。她没有将自己这夜看到的事主动和孟燃灯提起。

至于孟燃灯,在次日见到安吉时,也不曾向她提及昨夜的错身而过,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安吉曾经暗中跟随她。

只是之后接连数日,安吉总会在夜里发现孟燃灯会偷偷离开队伍。

有时候他们赶不上宿头,要在野外休息,孟燃灯就会绕开大路,拐进一些小小的被废弃的道路,消失在河谷、草原或者旷野上。

安吉又偷偷跟着孟燃灯出去过一次,那一次是一个身背书筐的僧人灰影,顶着风灯,拄着禅杖,踩着芒鞋,平静地走进了孟燃灯手掌里的灯盏。

通常她都会在黎明前回来,大部分时候身上都会很狼狈,瘸着腿,吊着胳膊,身上也总会有一些青紫和被虫子咬过的肿块。

每次胖胡娜问她怎么了,她就会摆出一副非常可怜的模样,说:“我有梦游症,不小心撞上了大石头!”

胖胡娜就同情而又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叫着:“哦,我可怜的小宝贝,你一定是被这沙漠里的鬼怪占据了身体,别担心,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善神阿胡拉会保佑你的!”

安吉撞上过好几次,每次都看孟燃灯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莫名生出怒气。

她总觉得是自己将这个家伙带进了商队,自己应该为这件事负责,可是这个孟燃灯,不但行为奇怪,好酒,还爱说谎。

总之,就是一个不值得被信任的家伙,连带着她那个诡异的来历,都让安吉越发觉得不可靠。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安吉在叔父的指点下带着商队绕过了伊塞克湖,沿着天山北缘,走过了伊犁河谷,又从庭州一路走到西州。

从西州向沙洲的道路,就慢慢开始荒芜起来,开始进入了沙漠地带。

他们雇用了一个名叫古三的汉人和他的驼队。古三一张圆脸圆眼,每天穿着厚羊毛鞋走来走去,脚趾和脚跟都有皮革加固,鞋带紧紧束住脚踝,露出一小圈鞋内里的红软布。他为人谦逊和蔼,颇受安斯托的信赖,于是安吉对他也很是尊重。

安斯托起初还会向安吉教授一些道路上的知识,譬如如何去阳关取得通关文牒,如何挑选骆驼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应该选择信任骆驼而不是人,到了沙州要把什么样的货物捐献给当地的教团首领。

但很快,道路的艰辛就把这一切都吞掉了。

起初,安斯托担心道路之上的沙匪,依旧选择了一些看起来有些辛苦但不至于有生命安危的道路,他的选择确实起了作用,毕竟匪徒们也想轻松一些挣钱,商队一路之上都还算太平。

只是没料到这一年的夏天实在太热了,广袤无际的沙碛里没有半点遮荫的地方,偶然出现的一两棵树木也显不出绿色,裸露的沙梁被太阳灼烧着。

二十只骆驼排成长队,一根长绳拴过鼻棍,成为了荒漠之中唯一缓缓移动的沙舟。

炎热的天气让安斯托彻底病倒了,每天都昏昏欲睡。

安吉需要自己去和古三确定每日的行程,保证骆驼们吃饱喝好,保证每天上路前水葫芦里都装满淡水。因为路上的水井里常常都是半咸水,根本没有办法饮用。

孟燃灯依旧每天都喝酒,而且她还总有办法让自己的酒葫芦是满的。

每次看到孟燃灯在骆驼上、树底阴凉下、山丘背阴处喝酒,忙到后脚跟不着地的安吉就莫名很恼火。

进了沙碛的第五天,天气依旧非常炎热,胯下的骆驼缓慢向前,汗珠顺着鬓角流进脖子,安吉只觉自己整个人都笼在一股热浪之中,商队被这密密匝匝的热浪裹着,难以行进,前一日在驿站补充的水源也快要不够了。

她靠近叔父的骆驼,问道:“叔父,古三先生说附近有一个废弃的驿站,那里有井,我们不如先去那里休息,到了夜间,凉快一些再赶路。”

“嗯……也好。”安斯托连张口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商队在沙梁上调转了方向,按照古三的引路,去寻附近的那个废弃的驿站暂时休整。

孟燃灯原本在骆驼上一摇一晃的,太阳炙烤着,她也昏昏沉沉的,几乎快要睡着了,发觉商队调转方向的时候,问身旁的胡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胡娜也热得不住擦汗,圆顶小帽都湿透了:“小主人说,去附近一个荒废的驿站先避避太阳,太热了,夜里走。”

“夜里走?这附近吗?”

沙漠上时而裸露出森森白骨,沙虫从骷髅的眼睛里爬出来,想要寻找到更加凉爽的地方。

孟燃灯一扬鞭,催促自己身下的骆驼快跑几步,赶到安吉身侧,沉声说:“小主人,这附近的夜路怕是不好走。”

安吉诧异地看向她:“你走过?”

“倒是没走过,只是……”

“天太热了,再这样走下去,整个商队都要脱水了。”安吉的嘴唇也裂开了,孟燃灯看了看天上那轮几乎要裂开的白色日头,路边的白骨被照出粼粼光点,她心里有些不安,但她确实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反对安吉。

不过半个时辰,商队就找到了古三说的那个废弃驿站。驿站的小院里有六间土屋,塌了一半,但还有一个尚且健全的牲口棚。院中一棵老榆树,颇有奇景,一半死,一半活,死的那半,枝干歪曲盘结,活的那半,绿叶婆娑。

按照古三的说法,这里曾是唐驿,水井都是由附近守捉里的士兵打出来的,只是这唐乱祸及的地方实在太大,守捉里的士兵都跑完了,连带着这驿站也就荒废了。

院里的井尚能打得出水,而且咸味不重,这叫众人喜不自胜,各自寻觅了一片阴凉地休息。

安斯托也从骆驼上下来,在驿站里一间还剩半个屋顶的屋子里庇阴,清凉的井水让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气。

安吉随在他身侧,在黄泥地上铺了圆毯,摆出些乳酪、馕,还有一些葡萄与石榴,又将蜜瓜切成小块,最后热了一壶茶。

安斯托道:“不要忙了,你也休息一会儿。”

安吉又从行李里翻出一个软垫,让安斯托靠着,然后才洗了洗手,坐下来小口地啜饮着井水,这水意外地清凉,滑过喉咙,整个人也舒服了不少。

安斯托想要小憩一会儿,安吉服侍他睡下,才从那屋子里退了出去。

安斯托说:“你辛苦了,也休息一会儿吧。”

安吉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商队里的人零零散散地落在驿站的院子里。古三靠着牲口棚的柱子刷骆驼,他宝贝自己的骆驼跟宝贝孩子一样,骆驼温柔水润的眼睛看着向它走来的安吉,安吉是来向古三道谢的。

“古三师傅,谢谢你啊,这里很好,你也好好休息休息,我们到天气凉一些,再出发。”

古三急忙摆手:“这有什么的,应该的,应该的,小主人也赶快休息休息吧。”

查看了人员和货物都安好之后,安吉也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偏巧这个时候看见孟燃灯往驿站背后走去,她心中疑惑,忍不住跟了上去。

让安吉没有想到的是,距离驿站不远是一些高高低低的夯土墙,似是个被废弃的村落或城镇。

孟燃灯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夯土墙的背后,安吉急忙跟上去,绕过矮墙,却不见孟燃灯的踪迹。

安吉又走过了一道墙,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高低错落的墙体中,犹如闯入了一个小小的迷宫,当她想要按照自己来时的路线走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她对自己的记忆能力从来自信,不认为是自己走错了路。

“孟燃灯!”她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安吉试着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绕回,确定自己走的是原路,可她却发现自己再一次落入了一个陌生的角落。

墙角有一个锅灶,锅灶上还有铁锅,一架铁锅里还有炖煮的食物,只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食物和泥土混杂一起,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安吉猛地回头,就见是一串沙虫从地上爬过,它们爬过的地方,是另一处坍塌的土墙,里面隐约露出一点点白色的东西。

安吉凑过去,轻轻拨了拨,干土哗啦啦裂开。

“啊!”安吉倒吸了一口冷气,向后连退了两步,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只见那是两具完整的骸骨,身上挂着衣服和一些干缩的皮肉,一大一小,小的蜷缩在大的怀里,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安吉。

安吉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惧,向后退缩几步,接着转身就跑,太阳渐渐向西移去,一阵冷风袭来,温度下降得很快,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小股小股的风开始在她身边打旋儿。

猛然间,那几股风将地上的沙土卷起来,空中传来几声尖戾的叫声,沙尘中好几个红色光点“嗖”地向安吉飞来,却是几只尖嘴怪鸟,那鸟身影如结沙,双目赤红,冲着安吉就叨了过来。

安吉吓得提刀乱砍,根本不知道自己砍中了什么,倒是没想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劈砍之后,沙尘扑簌簌落了她一脸一身,还真叫她从包围圈里跑了出来。

她发足狂奔,不想被她劈砍散落的沙土借着风,又再一次聚拢成恶鸟形状,追在安吉身后。

安吉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儿,只能拼命往前跑,可是她哪里跑得过风。

眼见着再次被恶鸟包围,空中传来一两声乐器的拨弦,紧接着她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层银色白光,白光将她罩笼起来,好似一个柔软的光球。

那些恶鸟的尖嘴疯狂叨向光球,却被阻碍在外,靠近不得。

无名的乐器依旧若有若无地拨弹着,安吉小心地叫了一声:“孟燃灯?”

没有回应,只有那白光徐徐流动着。

白光看着很温柔,安吉站在光球中间,原本紧握着刀把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光球外那些沙子凝聚而成的红眼恶鸟发觉没有办法进入,慢慢也就散开了去。

白光并没有消失,安吉也无法离开,但是她知道这白光应该是在保护她。

“谢谢。”

她轻声说,虽然不知道是向谁。

白光的流动出现了些许的波动,安吉感觉到这似乎是对她的回应,这让她心中安定了许多,于是将弯刀插回了刀鞘,盘腿坐了下来。

渐渐入夜了,空中的明月与这个白色的光球共同分享着一样的光芒,如此过了约莫一刻钟,安吉终于听见了有人在唤她:“小主人,小主人!安吉!”

是孟燃灯。

安吉急忙扬声:“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孟燃灯循着声音奔过来,一阵风起,蓦地又出现了几个红眼恶鸟,那几只恶鸟嗅见生人的气味,高声尖叫着,拍打着翅膀,向孟燃灯疾飞过去。

孟燃灯眸光一亮,一边跑一边双手飞速结印,空中陡然出现九枚铜铃,她大喊了一声“震”,接着刺耳的铃声猝然响起,安吉急忙捂上耳朵,笼罩着她的白光也开始晃动。

至于那几只恶鸟,则在铃声之中落成了一地沙尘。

银白的光球也在这时退了下去,空中出现了一道虚白的影子,细细看去,竟是个人形。

只是他长发飘散,半垂着头,不见腿,可下面只一团混沌。

但他的怀里抱着一把五弦琵琶,那是琵琶并非虚影,月光下甚至还看得出紫檀木的纹理和银金交错的螺钿花鸟,花鸟之中缠绕着一朵金色的重瓣榴花。

孟燃灯看见那琵琶,脱口而出:“偃琴!”

那影子闻声,微微抬了抬头,看向孟燃灯,同时又扫了一眼安吉,然后看回了孟燃灯,笑道:“认出来了?小娘子倒有些眼力呢。”

孟燃灯按捺住自己的惊讶,收敛了好奇:“方才还要谢谢先生援手。”

“不妨事,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这些恶鸟确实许久未见活人了,就连在下,也是如此呢。”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莫名的律动,仿若夜风,让安吉感到很平静。

她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对着影子行礼致谢:“无论如何,安吉依旧要感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影子缓缓将目光移到安吉的身上,安吉蓦地感觉到有些冷,那双眼睛就好似大雾弥漫的冰川一般。

影子慢悠悠地说:“安吉,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在下雷海青。”

“雷先生……”

“好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唤我了,罢了,不说了,此处不安全,方才这个使金铃铛的姑娘虽有本事,可还是莫要在此停留太久,会迷路的,速速离去吧。”说罢,他便转身,怀抱着琵琶转身飘远了。

这人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安吉看着那影子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忽然想起他方才手里的琵琶是在羊皮卷轴上出现过的,而且那上面也有榴花印记。

孟燃灯看安吉还在张望那雷海青的影子,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吉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跟着孟燃灯进了这鬼地方,又被一群恶鸟围攻的事,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孟燃灯笑:“你不知道?”

安吉纳闷:“我怎么会知道?”

“你见过我夜里去收魂啊,在碎叶城,忘记了?”

安吉没想到孟燃灯知道她那夜在偷看,一时有些恼:“你这个人真的很古怪!”

“哎呀,不要生气嘛,生气就不好看了,死了会变成刚才那些丑鸟的!”

“啊?”

“好,好,好,不会,我骗你的。”孟燃灯看安吉已经在生气的边缘了,正色道,“方才那些鸟叫做墓坑鸟,是一些人猝然死后,心生的仇恶之念凝聚而成,它们知晓如何借助地利化形,此处多风沙,就借风沙化形。不过也有一些无辜猝死的亡魂,死后并不一定会化为墓坑鸟,只是因着一些执念难入轮回,我来这里,是想提前将这里无辜冤死的魂魄收束灯中。”

“按你这样说,这里岂不是有许多无辜枉死的人?”

“对,你我此时所在,是一个村落。村里忽然起了黑风暴,瞬间就将村子淹没了,村里的人无一生还,算是全部都无辜枉死了,来时无名,去时无迹。先前与你说此中夜里不好走,就是因为感觉这里有许多亡魂。”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这里有亡魂?”

“不,知道这里曾经起了沙暴。”

“哦,这个,收魂时一个死去了的母亲告诉我的,她因为一心要护着怀里的孩子,生出执念,难以解脱,不入轮回。”

安吉想起自己在那荒村中遇到的一母一子的骨骸,又问:“那孩子呢?”

“孩子年幼,尚未经历世事,应该是已经入了轮回吧。”

“轮回是哪里?”

“呃……这个用粟特语,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下一次生命,又活了,用另一种模样,也许这一辈子他投胎去了长安,或者去了撒马尔罕,总之去了个有山有水无风无沙的地方吧。”

安吉听不太明白她这一长串里每一个具体的字,但大概的意思是明白了,意识到孟燃灯原来是出来做这件事,以确保商队夜间走过这里,不会受鬼魂所困,于是她心里的那些火气和怨气都去了不少。

但她并不想就自己过去心里那些小情绪道歉,飞速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出来很久了,叔父该担心了。”

“好啊。”孟燃灯很随意地应了,摸出指路的偃鸟,扭了鸟头鸟翅膀,低语了一声,小偃鸟就扑棱到了空中,在前引着二人往出处走去。

二人向驿站走着,一时无话,走了一阵,安吉心中始终还是有许多困惑,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正这时就听身边的孟燃灯道:“想问什么就问嘛,不要憋坏了,这附近找郎中,可能有些难。”

夜风里,孟燃灯的声音格外清亮,安吉听她又不正经起来,恼了一下,又觉没什么意思,想起那夜在碎叶城看到的,索性就将困惑自己的诸多疑问一一问出:“嗯……那之前我在碎叶城看到的那些影子,是谁?”

“天宝十年,高仙芝带着安西军远征阿特拉赫,葛逻禄突然反叛,三万唐军后来只有千人回返。听说后来这事倒是无甚影响,唐皇依旧是唐皇,黑衣大食也依旧遣了使节去长安。至于那些死去的唐军,抛尸异域。我这铜灯里,不少是自旷野上收回的这些唐军亡魂。”

“我还见过一个僧人。”

“他叫惠海。这路上许多西行求法的僧人,除非特别幸运的,才会求法回唐,留下名姓,许多都被沙尘淹没了。”

“所以……你这灯里……真的藏了好些亡魂?”

“是啊,拢共三千六百四十九个,是我从七岁开始一个一个收在灯里的,我还有名录呢。”

安吉被这个具体的数字惊到了,忍不住又问:“那刚才那个救了我的影子,他也是亡魂吗?”

“不知道,他抱着偃琴,感觉像是个偃灵,可他又和我见过的偃灵不太一样,像个人的魂,我也说不好。”

“偃灵又是什么?”

安吉的好奇心被彻底引了出来,方才那把琵琶可是出现在羊皮卷上的。虽然她现在还不太确定那个羊皮卷到底记载了什么,但是这把琵琶和孟燃灯腰间那盏能收束亡魂的灯盏都在羊皮卷上,这已经证明了黎白夜给她的羊皮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孟燃灯倒是不知道安吉在想什么,只是继续解释:“偃灵的来历,我知道的不是很多。只是简单知道它们应该是从木甲里长出来的,或者被某些人召唤进入偃甲。如果说魂是人的灵,那么世间其它万物身体里能烙印记忆的东西,就是灵了。

“有个故事说,东南海域上的海船,在完工当日,海船的龙骨之中就会生出木龙,往日里木龙不会现身,唯有在船将遇风暴时,才会发出呦呦鸣叫,这木龙就是一种偃灵。”

“原来是这样,那若是如此说,这偃灵确实就如人的魂魄一般啊。”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快走近了驿站,遥遥可见几点灯光,隐隐约约的,风还送来了一阵喧哗吵闹欢笑的声音。

安吉正要加快脚步向那几点灯光走过去,可孟燃灯却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沉声道:“等一下,先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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