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半，老李面馆。
李国良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妈找麻烦。大妈点了一份牛肉面，已经吃得只剩面汤，才指着墙上的图片，说实物根本没有那么多牛肉，这就是家黑店。
“李叔叔，”电话那边是个少女，“刚才王欢把我们班一个男生的额头撞肿了。老师说今天家长要是不去，她下午就站着上课。”
李国良一顿。
“哎，你们说，他这是不是骗人？”大妈还在拍着桌子喊。
“不好意思，没让您吃满意，”李国良捂着话筒陪笑，“您这碗面我不收钱了，您看行吗？”
大妈见目的达到，又抬着下巴说了几句“做生意要讲良心”之类的，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李国良骑着摩托车往学校赶。
今年热得早，六月的太阳，晒得人油光发亮。
他刚顶着一头热汗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一个严肃的中年女声。
“王欢，赵世恒有没有偷拍你裙子下面我不知道，但你在教室随便打人，这事儿学校必须处理……”
李国良眉头一拧，很快又换上平时那副老好人的模样，抬手在半敞着的门上敲了敲，“刘老师，您好。我来问问王欢的事儿。”
“王欢，”刘老师推了推眼镜，“这是你家长？”
站在办公桌前，一直低着头的少女纹丝不动，也没有说话。
“我在问你话，”见她这个样子，刘老师更生气，拔高了声音，“到底是不是你家长？”
“是，是。”李国良怕王欢倔脾气上来把老师给得罪了，急忙紧走几步陪笑道：“我听说老师您找我？”
刘老师上下打量李国良。
四十出头，黝黑，眉眼浓重，和王欢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身上还有一股葱花味儿。
“你真是她家长？”她问。
李国良点头，“老师，王欢犯啥错误了？”
刘老师一指旁边桌子坐着的男生，“你看看他，脑袋上肿的那块，就是王欢用桌子角撞的。”
李国良凑过去仔细看，确实是肿了，还挺明显。
“王欢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肯定有她的理由，能不能先让我问问？”他脸上还是挂着笑，小声请示刘老师。
“王欢爸爸，”刘老师柳眉倒竖，“你这话不对。什么有理由，有理由就可以打人？”
她没注意，这句王欢爸爸，让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眼睛也不自觉地瞟向王欢。
少女还是没说话，只是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屑。
“话不是这么说，”李国良嘿嘿干笑两声，“我刚刚在门口，好像听见刘老师你说什么偷拍……”
“我没偷拍她！”一直懒懒散散靠在椅子上的男生突然打断他，“我就蹲在过道系鞋带，是她没事儿发疯把桌子推过来撞我……”
“赵世恒你要不要脸？”王欢抬手指着他，“你敢说你蹲下的时候，没用手机偷拍我？”
“拍什么，学校又不准带手机。”叫赵世恒的男生不仅不承认，还反过来侮辱她，“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想偷看你？就凭你？笑死人了！”
正在这时，一阵震动声传来。
“老师，他带手机了！”王欢说着，小豹子似的扑上去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赵世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了他口袋里的东西，递到刘老师面前。
“拍的东西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删，我是不是说谎，老师你看看就知道了。”
“哎，王欢，”赵世恒急了，本能地想去抢，“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刘老师已经接过了手机。
就算再不情愿，赵世恒也只有解锁，任凭对方查看视频内容。
“这件事赵世恒确实有问题，”几分钟后，刘老师才再次开口，“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王欢，虽然学校允许星期五不穿校服，但你穿这种短裙，始终不太合适.....”
“刘老师，”一直在一旁陪着笑脸的李国良开口打断了她，“赵世恒偷拍王欢，这就是流氓行为呀，和王欢穿裙子有啥关系？您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我觉得不合适。”
“你说谁流氓？”有了刘老师的话，赵世恒重新嚣张起来，“她穿这种没过膝盖的小短裙，不就是想让男生看吗？说我流氓，那我还说她不要脸呢……”
“啪！”李国良抬手，一个巴掌重重扇了下来。
这是常年干活的手，揉面擀面练的都是臂力，哪是赵世恒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可以比的？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人已经摔在了地上。
“哎，王欢爸爸，你怎么能打人呢？”刘老师急了。
“不是您说的吗，一个巴掌拍不响？”李国良笑得更憨厚，“我就是让您听听，这一个巴掌拍下去，到底响不响？”
赵世恒被学校记过了，王欢也没心情再上下午的课，于是李国良和老师请了假，准备带着她回家。
“我骑摩托车来的。”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李国良有些局促。他一手扶着车，一手摸裤子口袋，“我给你拿点钱，你打车回……”
“爸。”王欢突然开口。
李国良整个人一僵，想抬头去看她，抬了一半又硬生生低下。
“爸，”王欢面无表情，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带我回去吧，没必要浪费那个钱。”
说着，她率先跨上车后座。
李国良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换另一只手蹭，完了才一言不发地骑上摩托车，小心翼翼地蹬了一脚，再也不是来时的风驰电掣。
“我中午还没吃饭呢。”王欢抓住他T恤下摆，在后面小声说。
“那，”李国良声音干涩，“等会儿路过市场买条鱼，给你做喜欢吃的水煮鱼。”
“不用了，就煮碗牛肉面吧。你煮的面也挺好吃的。”
李国良握紧了摩托车把手。
这是几年以来，两个人第一次这样好好说话。
王欢的妈妈王丽娟，和李国良算是青梅竹马。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了王丽娟李国良没少和人打架。后来王丽娟考上了大专，她爸渐渐看不上高中毕业就开面馆的李国良，王丽娟自己也是个软和性格，只好和李国良分了手，毕业后被家里安排嫁给了有稳定单位的王勇强。
而李国良，因为心里惦记着王丽娟，对象也没找，一直拖到三十出头。
王欢六岁那年，王勇强找了个有钱的小三，离婚跟着人家去了外地。不久以后王丽娟父母相继过世，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连后事都是李国良帮忙操办的。
说不清是生活所迫还是旧情仍在，不久后王丽娟嫁给了李国良。
对于这个结果，最开始，小王欢是很高兴的。
她和妈妈不用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不用担心被喝醉酒的爸爸打，还有了很多漂亮衣服。
王欢七岁生日那天，李国良特意关了店带着母女俩去游乐场玩。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困了，被李国良背在背上。她搂着他的脖子，很自然的改口，叫李国良“爸爸”。
王丽娟生她的时候伤了身体，后面一直怀不上，李国良也就真把王欢当成自己女儿，辛辛苦苦赚的钱，花在她身上眼睛都不眨。
一家三口这样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续到王欢十二岁。那年，她妈病了，子宫癌。
当时李国良的面馆已经开成了一家中等规模的餐厅，为了给王丽娟治病，他卖了房子和车，最后卖了餐厅。
可王丽娟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
李国良忙着带她全国各地看病，顾不上王欢，只好把王欢送去她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姑姑告诉王欢，就是因为她妈结婚以后还和李国良勾勾搭搭，她爸才借酒消愁，最后不得不离婚。去外地也是不愿意被街坊领居看笑话，并不是不想要她。
十二岁的孩子正是叛逆期，加上那段时间李国良精神压力大，经常发脾气，她便把这话当了真。
两年后的冬天，三十七岁的王丽娟没挺过去走了。
办完后事，王欢对李国良说她爸爸回来了，要跟着她爸爸。
“你说什么？”李国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本做的是相依为命的打算。
“我说我要跟我亲爸过。我妈没了，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为啥要跟你住一起？”
说完这些话，王欢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上了等在楼下的帕萨特。
听着关门声，李国良的心凉的透透的。
他这才想起来，有很久，王欢没叫自己“爸爸”了。
似乎一夜之间，这个中年男人什么都没有了——最爱的女人，视如己出的孩子，拼死拼活赚来的房子，投入半生心血开的餐厅。
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自己的血脉，怎么都不行。”老邻居张婶子劝李国良，“那丫头走了更好，你还年轻，抓紧找个媳妇，生个自己的孩子才是要紧事。”
李国良苦笑，“就我现在这样，要啥没啥，谁跟我啊？”
“怎么没有？”张婶子眼睛一转，“我娘家侄女珍珍你记得不？那年从农村来打工没地方住，还在你餐厅住了好几个月。”
李国良对这人倒是有点印象。
当时她就总爱往自己身前凑，只是他怕王丽娟误会，一直躲得大老远。要说她那时候看上自己也不奇怪，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李国良好歹还是个餐厅老板，和现在不一样。
“她结婚没多久就离了，”张婶子笑嘻嘻地看着他，“在咱们这边商场上班，做楼层经理。之前你老婆病重我不好说，现在人都走了，你也该往前迈一步。”
李国良没有那个心思。
他是老来子，父母早都不在了，也不用向谁交待。
可日子长了，在外面忙完回到家，看着冷锅冷灶心里还是挺难受的。半辈子辛苦混成这样，也不知道是哪没做对，反正越过越没劲。
张珍珍却很主动，三天两头打电话，有时候到李国良面馆吃面，后来还开始给他买衣服做饭。
李国良渐渐也默认了这层关系。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张珍珍到他家吃完饭磨蹭着不想走，李国良觉得不走就不走吧，过了今晚，就把结婚证领了。
反正王丽娟没了，以后跟谁过都差不多。
就在两人即将水到渠成的时候，王欢的电话打了进来。
“你不是答应我妈管我一辈子吗，还算数不？”她说。
电话里雨声噼里啪啦，少女的嗓音也嘶哑干涩。李国良一下子就听出不对劲。
“他们欺负你了？”他猛地推开张珍珍，从床上坐起来，一边下地穿外套一边说，“到底怎么回事，告诉爸，我找他们去！”
“不用你管！你也不是我爸！”少女的话很尖锐，刺的李国良胸口生疼，“我听说你又有相好的了，我就问你，你答应我妈的算不算数？”
“算，我答应丽娟的，只要我活着，每句话都算数。”李国良咬着牙说。
“那你来接我吧。”王欢说了个地址，就挂断了电话。
张珍珍没留住李国良，他骑着摩托车把湿漉漉一身伤的王欢带了回来。
原本往前迈的那一步，就此吹了。
后来李国良听说，王欢的亲爸王勇强被那个小三骗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富婆，干的就是皮肉生意。俩人去外地所谓的做生意，其实就是玩“仙人跳”。
而王勇强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仙人跳碰到个厉害角色，被人家打没了半条命，那女的也跑了。
只是老家这边的小城，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半真半假，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情况，因为多少有点小钱，他甚至还找了个年轻女人结了婚。
原本王勇强并不想把王欢认回去，可小娇妻不肯做家务，他又不是会伺候人的主儿，于是想到了十四岁的王欢。
在他看来，这么大的女孩子，那可不什么都会干了吗？
王勇强为了逼王欢退学，连学费都没给她交。
就这样，王欢回家和亲生父亲过上幸福快乐日子的美梦一点点破碎了，终于在要学费又被暴打以后，拨通了李国良的电话。
在她看来，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就算李国良再次收留了自己也一样。
而李国良也慢慢意识到，现在的王欢，再也不是曾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了。
她不管他叫爸，他忍着。
她不正眼看他，他忍着。
他煮的面被她倒进下水道，他还忍着。
这一忍就是两年。
王欢上高一的第一次家长会李国良想去。高中很重要，他怕孩子学习跟不上，又怕因为家庭情况复杂被人欺负，不去看一眼怎么都不放心。
可王欢不让。两人第一次吵了起来。
“要不是你勾搭我妈，我家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们也不会离婚，那后来所有倒霉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激动时，王欢口不择言地说。
李国良打了她。
他气得发抖，“对，我一直惦记你妈，我承认。可你妈不是那种人，离婚前她连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自从那天，李国良再也没主动和王欢说过话，甚至能避开她就尽量避开。可就算是这样，每天王欢放学回家，锅里总有热饭热菜。
李国良每天从早上四点干到晚上十点，一条旧牛仔裤磨得膝盖发亮，而王欢房间里却放着华为最新上市的笔记本电脑，就连和班上同学比，她穿的用的也没有一样比别人差。
王欢心里明白李国良对自己怎么样，好几次想叫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直到今天，李国良当着老师的面相信她，护着她，甚至动手打了赵世恒。
“爸，”她说，“就吃你做的牛肉面吧。牛肉不用放那么多，你卖12块钱的小份都放六七块牛肉，傻不傻呀你？”
父女俩回到店里，一碗牛肉面没吃完，赵世恒的妈就气势汹汹找上了门。
赵世恒家原来是开五金店的，后来做成了一个挺大的商城，出租铺面，算是个小暴发户。
“就是你打我儿子？”她掐着腰，猛地一拍桌子，“你去找老师撤销我儿子的处分，还得让你女儿当着全班的面给我儿子道歉，要不然咱们这个事儿没完！”
“让我给那个流氓道歉，你做梦！”王欢忽的站了起来，下巴抬得老高，那样子像一只炸毛的野猫。
“你个小贱蹄子……”赵世恒他妈正要开骂，李国良也站了起来。
“大人说话别牵扯孩子，欢欢你去那桌吃。”他指着里面一张空桌子，“吐沫星子都迸到碗里了，白瞎牛肉。”
吵架中撤退，王欢有些不甘心。可低头看看，面碗还飘着香气，到底还是躲到了一边去。
“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事儿吗？”等她走了，李国良示意赵世他妈坐下，然后自己也重新坐回椅子上，“他十六七不学好，偷拍女同学。这也就是现在，要在咱们上学那会儿，让派出所给抓走也差不多。”
“那能怪我儿子吗？”女人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一瞪，“要不是你家姑娘上个学还穿着短裙，我儿子就算想偷拍也没这个机会呀。”
“欢欢那裙子能算短吗？都快到膝盖了。”李国良指着王欢的裙子，“要是遇到心术不正的小子，就是你裙子拖到脚背上，他该起坏心眼还是得起。”
“要不咱就把你儿子做的这点破事儿在学校广播一下，看看别的同学咋说。要是大家都说是王欢穿裙子错了，不用孩子，我去给你儿子磕头赔罪。就是不知道大伙儿会咋看你儿子。”
小面馆，重点就是小。所以他们这番动静，吃面的客人大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十六七就有这心思，长大了还不一定干啥呢？”有大妈压低声音说。
“别说十六七，就大连那边有个案子，不是才十二三吗？把人家小女孩祸害了还给杀了……”
“就是，这都有苗头了还不好好管，就知道找别人孩子麻烦，将来惹出大祸后悔也晚了！”
“别以为你们赢了，等着吧！”听见各种议论声，赵世恒他妈脸上有些挂不住，扔下句狠话悻悻地走了。
李国良并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事儿王欢又没做错，还能挺着让人欺负？
可谁都没想到，这才只是个开始。
没过几天，面馆突然来了一群二十来岁的小子，个个胳膊上都纹的乱七八糟，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写着“我是坏人”。
“几位有啥事？”尽管心里犯嘀咕，李国良还是笑脸相迎。
“吃面。不行啊？”为首一个穿着黑T恤的说着抬脚踩在凳子上。
“行，行，”李国良不想惹事，忙点头，“那就四碗牛肉面，大份儿？”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黑T恤又说，“辣椒多加点，不好吃咱可不给钱。”
“哎，哎，保证好吃。”
李国良想快点打发他们走，和小工忙得满头汗，面里的牛肉也加了双份。
面端上来，他心里还不踏实，隔着后厨玻璃往外看。十分钟过去，这些人挺消停，面碗也已经见了底。
就在李国良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黑T恤转头给了旁边的胖子一个眼色。
“这什么玩意儿？！”胖子突然把碗往桌子上一摔，“老板呢，给我出来！你这面里有虫子，把我们吃坏了你能负责吗？”
“啊？”李国良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不能吧，我看看.....”
“看什么看？”其他人也开始摔碗，“哎呀我去，恶心死我了。没准他就是故意的，看咱好欺负。”
“不行，必须赔偿医药费。谁知道等会儿出去会不会上吐下泻？”
“对，今天不赔钱，就把你这破面馆给你砸了！”
周围零星几个坐着吃面的，看见这情况，都悄悄走人了。
王欢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面馆里已经一片狼藉。
李国良背对着她，正在一个个扶起东倒西歪的桌子板凳。
“爸。”她喊了一声。
男人一顿，没回头。
“是不是赵世恒他家干的？”王欢瞪起眼睛，“臭小子，我现在就找他去！”
“回来。”李国良转身拦住她。
王欢看见，男人嘴角紫了一块，一只眼睛也被打的乌青。
“算了吧，”他说，“就算是他干的，咱拿不出证据，找人家，人家也不承认。”
“那也不能吃哑巴亏呀。”王欢跺脚。
看见李国良这个样子，她心里堵得难受，恨不得把赵世恒的脑袋按在地上好好踩几脚。
李国良却只是笑了笑，“人活着，谁不得吃点亏？要是他家出气了，以后上学不找你麻烦，我倒觉得挺好。”
“可是东西都砸了。”
“砸了再买。”说着，李国良抬眼看了看王欢，“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走出这里过上好日子，我这再多的窝囊气，都不算白受了。”
李国良这边是打算认了，可赵世恒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二天放学，王欢正准备回家，突然被赵世恒拦住。
“那男的，不是你爸吧？”他笑得一脸猥琐，“那他为啥养你，还为了你挨打？”
“你什么意思？”王欢问。
“能有什么意思？男人别管多大岁数，都喜欢你这样十六七的小姑娘。何况你俩住在一起，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赵世恒，你放屁！”王欢气得发抖，抡起书包就砸过去。
赵世恒边躲边跑，嘴里还不闲着，“四十岁的男人经验丰富吧，睡完你妈睡你，美死他了……”
王欢红着眼睛追了一条街，没追上，回家的时候火还在心里憋着。
“吃饭吧，毛血旺刚出锅……”李国良一边端菜，一边笑着张罗。
“你为啥养我？”王欢直愣愣的看着他，突然问。
李国良手一顿，“不是你说的吗，答应你妈了。”
王欢突然火了，一脚踹在桌子腿上，“这年头答应活人的，白纸黑字的都不算数，你答应个死人管个屁用？”
李国良看着桌子上洒出来的红油汤，不笑了。
“到底为啥养我？”王欢还不干休。
“你觉得我为啥？”男人解下围裙，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你还是没把我当爸。”
“我当了！”
“那爸养活自己女儿，需要为啥？”李国良问。
“那他，”王欢抽着气，眼圈也红了，“那他，咋不养我呢？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亲生的都不养，你为啥？”
“生个孩子还不容易，”李国良笑了一声，起身去拿抹布擦桌子，“说得下道一点，几秒钟的事儿。不用他十月怀胎，也不用他一朝分娩，他知道什么疼？”
“养孩子就不一样了。小孩的眼睛最干净，你是不是真心对她好，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必须把她捧在手心，眼珠子似的护着，有啥好吃的都想着她，一点委屈都别让她受，她心里才能有你。”
“而你呢，牵肠挂肚惯了，还能改得了吗？尤其我这人还死心眼......”
李国良话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
“爸，爸，”少女哭得泣不成声，“我错了爸，我错了……”
“父女俩，说什么错不错？”李国良抹着眼睛，嘴角却翘了起来，“快别哭了，毛血旺都要凉了。小时候也不爱哭啊，这大了还哭上了。”
王欢这边被李国良哄好了，学校却突然流言四起。
“听说那男的对她可好了，说买电脑马上买，要啥给啥。”
“书包不也是耐克最新款吗？”
“本来以为是爸爸疼女儿呢，结果……呵呵。”
等几个女生出去，王欢推开厕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赵世恒，”她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是吗，咱俩这仇算结上了，我跟你没完！”
赵世恒请假了，王欢逮不到他。
班里的学生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王欢，甚至有的老师，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爸，我不想上学了。”王欢对李国良说。
“不上学？”李国良准备回去面馆，听见这话半天没反应过来。
“有人欺负你？”他问。
“……没有。”
想起上次那几个混混把面馆砸了的事，王欢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不是那小子又偷拍你？”李国良有些着急，“没事，你告诉爸，爸找他去。”
“都说了没有，”王欢避开他的目光，“他这段时间请假，没在学校。”
“那是为什么？是不是课程太难……要不找个大学生给你补补吧，我有个常客，他儿子成绩可好了，听说高考时是咱们市里第三名......”
“可我不想读了！”左右为难的王欢突然发脾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也考不上好大学，想让我给你挣面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李国良的手举了起来。
“想打我？那你打呀。凭什么想对我好就对我好，想打我就打我，你又不是我爸！”
说完，王欢扔下书包，就跑了出去。
李国良怔愣半晌，眼看天要黑了，赶紧出去找人。
他找到学校，刘老师一见他，就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好像他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李国良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对，反复问了才知道，原来学校里面竟然有这样龌龊的流言。
“说我什么都行，”他握紧拳头，“我们欢欢，她才16岁......”
“欢欢爸爸……”刘老师说到一半改了口，“李先生，流言止于智者。只要王欢行得正坐得端......”
“欢欢有什么行不正坐不端的？”做了多年餐饮，李国良很少这样咄咄逼人，“难道就连老师你都不相信她？”
“孩子是长得漂亮也爱美，这是她的错吗？这么大的女孩谁不爱美，难道因为这样，就可以往她身上倒脏水？”
“老师咱们先说好，要是以后我再听见学校里有人这么说她，我就去找校领导。校领导不管我就去找教育局，哪怕去找市长，也不能让我们家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被你们这么欺负！”
李国良出来，遇到蹲在学校后面胡同里的王欢。
“你先回家，”他沉着脸，“这事儿我去解决。”
“爸，”王欢怯怯地抓住他的袖子，“要是他们再像上次一样……那个面馆都是你的心血。”
原来小姑娘是在顾忌他，李国良鼻子发酸。
“没事，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不敢。”他说着，拍了拍王欢的头，“听话，回家热点饭吃，吃完了写作业。”
“爸不是告诉过你吗？记恨别人没用，打架也没用。把自己活出个样子来，欺负你的人才会越来越少，日子也才能越过越好。”
王欢红着眼睛，“可那要到什么时候？”
“人这辈子长着呢，到什么时候咱们也等得起。”
说完，李国良转身去了五金商城。
商城已经关门，他从门卫大爷那里套出来赵世恒家住在哪，然后买了一把西瓜刀别在后腰上，直接敲开了赵世恒家的门。
“你来干什么？”曾经来过面馆的中年女人见是他，立刻想要关门。
李国良用脚顶住，再一使劲儿，就拉开门挤了进去。
一家三口都在。赵世恒那个小崽子，正捧着手机打游戏，根本没看进来的人是谁。
“就是你造我们家欢欢的谣？”不等赵世恒她爸反应过来，李国良的西瓜刀就抵在了赵世恒脖子上。
虽然平时挺嚣张，但谁也没见过这架势，一家人都蒙了。
“妈，妈，”赵世恒感觉到刀锋的冰冷，吓得一边蹬腿一边喊他妈。
“你，你，”中年女人嘴唇哆嗦，“杀人是犯法的……”
“我知道。”李国良哈哈一笑，又是平时面馆里的和善模样，“杀了你儿子，我给他偿命。”
“呸！你这条贱命能抵上我儿子一根脚指头……”赵世恒他妈习惯性的就想开骂，被他爸一把捂住嘴推到了身后。
“你是谁？我们家世恒还是个孩子，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咱们大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兴许是觉得李国良精神不太好，他爸的态度格外温和。
“谈也行，就这么谈吧。”李国良说着，刀子又动了动，吓得赵世恒吱哇乱叫。
“以前的事就不说了。你儿子偷拍王欢，他也挨了处分。你们砸我面馆，我也没说什么，大家扯平。”
“不过这次，他在学校造谣说王欢和我关系不正经，王欢受不了这种侮辱，今天差点跳楼。她虽然说不是我亲生的，但她妈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她的孩子就是我的。”
说到这，李国良仰起头，看着白晃晃的日光灯。
“这么多年，我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呀，说句重话都要后悔好几天。你们算个屁，就敢欺负我孩子。”
“我老李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怕死。你儿子十几岁，我四十岁，给他偿命我不亏。”
“不能呀，李先生，咱们不能这样想。”听明白事情前因后果的赵世恒他爸赶紧劝道：“孩子有错回头我就往死打。你不是说还要照顾女儿的吗，你死了就剩她一个人。”
“没事，我都安排好了，老兄弟会帮忙照看。”
“那也赶不上自己爸爸呀。”
“你儿子说我俩关系不正经。”
“他就是满嘴喷粪，你别和他计较。”
赵世恒他爸觉得这样诚意还不够，立刻抬起手，当着李国良的面，给了赵世恒两个大嘴巴子。
“你相信我，我收拾他，这小子绝对不敢再胡说八道了。”
“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后我家女儿或者面馆有什么事，我就拿你们一家三口的命填，你记着。”
离开赵世恒家，李国良才轻松下来。
他拎着刀，又买了个西瓜往家走。还没进胡同，就看见路灯下站着的王欢。
“爸，”王欢一眼发现了他手里拎着的刀，吓得脸色惨白，“你干什么去了？”
“跟他家唠完嗑，买了个西瓜。”李国良举起另一只手，“走，回家，咱们切西瓜去。”
“第一次看见吃西瓜还要买刀的。”王欢跟在后面，边走边嘀咕，突然听见李国良唱起歌来。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男人的嗓子有点哑，像破锣，可这歌唱得豪迈又爽朗，一听就是事儿解决了，心里敞亮。
“爸，”王欢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别人唱歌是要钱，你唱歌是要命啊。”
“我可不敢要欢欢的命，将来我还指望欢欢给我养老呢。”
“那必须的呀，不指望我你指望谁？”
“你等着吧，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学什么呢，就学法律吧，做个大律师。将来谁要是欺负我爸，我把他们告得裤子都不剩。”
“考不上也没关系，爸把面馆做大，将来你就是继承人。条条大路通罗马，总归咱能比那些人活得好。”
“那必须的呀。”
……
路越走越远，然而王欢却再也不觉得孤单无助。
因为身边那个男人，是她的爸爸。
唯一的，照亮她生命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