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曹刿论战》觉得曹刿水平很一般,再读感觉后背发凉

新波聊历史 2025-01-09 19:04:43
《春秋大变局:华夏奠基与融合的三百年》节选(3)作者:朱晖

在西周时,华夏世界有三个传统大国,一个是西周开国第一功臣太公吕尚的封国,一个是周武王同母弟康叔的封国卫国,还有一个就是周武王另一位弟弟周公旦的封国鲁国。由于周公旦既是周初宗室功臣,又是周朝礼乐的创立者(注1),所以周成王特别赋予鲁国“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礼记·明堂位》)。从此,鲁国一直以“公车千乘”、“公徒三万”作为周室第一强藩(《诗经·鲁颂·閟宫》),震慑及管理着东方世界,并与周天子一同掌管礼乐、举行郊祀,地位超然。

然而,到了东周时代,由于齐国的崛起,鲁国渐渐失去了东方第一大国的位置,跌到老二老三的位置,但后来又由于齐国两次爆发内乱,鲁国又迎头赶上,成为了齐国霸业的有力竞争者。更重要的是,鲁国和齐国比邻而居,又是齐国进出中原的必经之路,以二国紧密相连的地缘格局,爆发战争是迟早的事情,特别是在公元前685年鲁国干涉齐国内政,出兵欲扶持与鲁有姻亲关系的齐公子纠即位,失败后更导致齐鲁关系紧张到了极点。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齐桓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84年,刚即位不久的齐桓公为了立威,为了报去年之仇,更为了齐国的称霸大业,便派了齐国大夫鲍叔牙率领齐国大军前去攻打鲁国,齐相管仲虽然苦劝,但齐桓公一意孤行,管仲只好让他去碰碰壁。

齐国实力虽然比鲁国稍稍强一些,但刚刚经历数次内乱,急需休养生息,积蓄国力,齐桓公此时对鲁国发动战争,实乃不智之举。而且,周公当年为自己家族选的这块封地相当好,可以说是中国上古时代经济与文化的东方中心(注2)。历数上古时代的东方地区:河北平原河患严重,夷狄遍布,其大片湿地也不适合北方旱作农业;山东半岛则多山地与盐碱地,农业基础更差;洛阳与河南一带算是被夏商二代改造的较好的黄河湿地,既有宽广邙山作为天然的防洪大坝,伊洛之水又流速平缓,水土温和,向有“温洛”之美称,但周王室又需要在这里设立东方基地;只有荥泽以东的鲁西大平原,离黄河稍远,水患不大,地是最肥的,交通是最便当的,所以少昊的大本营在这里,颛顼始都在这里,后羿立国也在这里(这几个古国恐怕就是考古上著名的大汶口文化),商族早期亦曾在此建都,晚期更在这里留下了与商王同级的四个墓道的益都苏埠屯大墓,可见这里从来就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农业商业基础都很好,鲁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齐桓公未免太心急。

所以,鲁庄公特意为齐桓公精心挑选了一位猛将兄来好好敲打一下他,这位猛将兄就是在我们中学语文课本里发表了“肉食者鄙”这句名言的曹刿(注3)。既然曹刿在这里不是肉食者,那么显然他只是一个普通士人而非卿大夫,一个普通士人能当上军队统帅,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曹刿管仲等人是第一批,后来还会有更多。

于是齐国穿过泰山之东的莱芜山口,与鲁军在长勺(注4)大战。齐军先鼓,鲁军阵型岿然不动;齐军再鼓,鲁军仍坚守阵型不为所动;等到齐军三鼓,曹刿发飙了,他大喝一声脱掉上衣,露出一身钢肌铁骨,径直下车,推开鼓手,一面用力擂鼓,一面大声喊道:“将士们,冲啊……”

结果,齐军大败而逃。

事后鲁庄公询问曹刿取胜之道,曹刿又发表了一通名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两军交战,有的时候就像两个人打架,先动手的不一定赢。何况齐军深入鲁境,士气本来就容易衰竭,曹刿抓住这个弱点,后发制人痛殴鲍叔牙,一战名扬天下,从此荣登后世语文课本,成为我等少年间共同的青涩回忆,也为青年齐桓公好好上了一节课。

然而,这个有关士气的著名战例并非曹刿所言那么简单。事实上,曹刿可以说是中国战争史上第一个游戏规则的破坏者,甚至可以说是先轸、孙武等军事谋略家的先行者,只因为他出身于守礼的鲁国,所以鲁国史书将他这部分给掩盖了。

我们知道,春秋时期的战争本质上是贵族间的游戏(故城濮之战时楚军发战书曰“请与君之士戏”),平民是没有资格上战场的,这样既可以保证国家的正常农业生产(生产力落后,剩余价值少,没那么多农民炮灰),也可让战争的损失被限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毕竟,贵族的命总是比平民要更值钱的(注5)。况且,春秋华夏各国之间不是兄弟之邦就是姻亲之国,大家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国家民族矛盾,要打仗只是因为一些利益纠纷、面子问题甚至家庭矛盾。那么既然是游戏,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这就是所谓“战礼”。而按照“战礼”,交战双方必须要同时击鼓,同时进攻,以示公平。曹刿却没有遵守这套游戏规则,他故意三次不击鼓,让单方面击鼓的齐军傻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事,然后突然击鼓出击,一个奇袭便取得了胜利。

所以不能怪齐人,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国,在诸侯中守周礼最为谨严,打仗时也最讲规矩,谁能想到这些守礼君子竟突然耍起流氓来,结果一下子被打懵了,措手不及惨遭失败。由此可见曹刿真正的取胜之道就是违礼耍诈,而非他战前所声称的“忠之属也,可以一战”,亦非他战后所声称的“彼竭我盈,故克之”(《左传·庄公十年》)。

事实上,在长勺之战后两年,尝到便宜的鲁国军队又两次违反战礼而用诡谋取胜,一次是在战车蒙了虎皮突袭宋军,一次是趁着宋军列阵尚未完毕而抢先攻击,这几次战争风格都如此相似,显然都与曹刿这位军事诡谋的先行者有关。

当最忠厚最守礼的老实人也变得诡诈而不讲规矩,这昭示着天下已摇摇欲坠。当旧秩序已经崩溃,新秩序还未建立,人心是最混乱也最绝望的。遥想我们的先辈,居然能挺过这段黑暗时期重新走向光明,实在让人庆幸,同时也令人后背发凉。

注1:周公旦以其长子伯禽就封鲁国,而自以周人发源地岐周之地为采邑,故曰周公。另外,称周公制礼作乐,并不是说自周公以后才有了礼乐(据陈剩勇考证,良渚文化的墓葬就已经有很多礼制规格了),而是说周公使礼乐文明粲然大备。其“制礼作乐”的意义,在于他发展且丰富了夏商以来宗教礼仪为主的古礼体系,使礼系统化,社会化,进而使得整个社会生活高度仪式化。参阅龚鹏程:《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200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91页。

注2:我国史学泰斗蒙文通特别强调鲁地在上古历史之地位,说“上世帝王者,多作都于鲁”,“邹鲁者,既开化最早,中国文化之泉源,而又中国历史文化之重心也”。参阅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卷五,巴蜀书社,1995年,第68页。

注3:在生产力极为弱后的遥远西周与春秋时代,饮食规格正代表着阶层与礼制等级,一般来说,只有贵族阶层才能吃肉,而庶人只能吃菜,如《国语·楚语下》载观射父语:“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礼记·王制》也说:“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注4:长勺,因殷商遗民长勺氏居此得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在周初,分封制度刚开始发展的时候,授民比授土更重要;而当年周公长子伯禽受封于鲁国,就分到了“殷民六族”。其中有一族便是长勺氏,以善于打造酒器著称。需要指出的是,商周时期的社会组织是父家长制下的宗族组织,是一种通过共同的宗族、经济、政治活动,保持着宗族关系的有机的血缘共同体,所以国家政府对基层社会的控制不是以“户”为单位来实现的,而是以“族”为单位来实现的。张光直有《商周青铜器与铭文的综合研究》一文,专门统计过有关青铜器上的族徽,发现这些族徽可能皆与他们本族所从事的职业有关。可见早在商代,中国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职能分工与专业化,管仲的政策并非无本之木。

注5:如果战争变成不讲规矩的杀戮场,贵族大量被杀,平民就要崛起了。从春秋到秦汉,就是一个战争烈度逐渐加剧,贵族大量死亡,最后由贵族时代演变成平民时代的进程。而开启这一进程的,正好就是曹刿这个平民。

0 阅读:3
新波聊历史

新波聊历史

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