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一个改革先行者的悲剧,一场夺嫡、弑父、叛国的阴谋

新波聊历史 2025-01-04 17:30:33
《春秋大变局》节选(1)主笔:闲乐生朱晖

大家都非常熟悉《史记》中“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周幽王被描述成一个好色且任性的昏君,正是由于他宠幸“妖女”褒姒,搞得朝政日废,民不聊生,而为了博得这妖女一笑,他竟然随意点燃烽火,玩弄诸侯的感情,侮辱诸侯的尊严,结果导致戎人入侵,诸侯无人来救,西周灭亡。

然而,据清儒古本《竹书纪年》与《清华简·系年》的最新记载,《史记》中所谓“烽火戏诸侯”的传说,只是“周亡(幽)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的一种戏剧化演绎方式罢了(注1)。自西周中期以来,随着王畿贵族们累世供职于周王室,周王室的土地一点一点通过赏赐流入了他们的财库(注2),至西周晚期,周王室的权威已遭到了严重削弱,而诸侯贵族的势力则大为崛起(注3)。当诸侯来朝,周夷王甚至自废觐礼,“下堂而见诸侯”,以求取诸侯的拥护;周夷王之子周厉王更是被国人暴动赶下王位,而由卫国国君“共和伯”入主周室执政称王,从此开启了日后春秋时代诸侯兴起的滥觞(注4)。接下来周宣王虽然又稍稍复兴了周室,还屡征戎狄淮夷,以榨取财物、掠夺劳力(见兮甲盘铭文),想要挽回周朝的颓势,结果却在晚年接连失利,乃至在千亩之战中“败绩于姜氏之戎”,“亡南国之师”,使得周王室的嫡系军事力量大损。

在这种情况下,周天子本该认清形势,制定长策,零敲碎打,以缓图之。但宣王之子周幽王即位后,却仍急于加强君权,强硬实行改革,不仅驱逐老臣(注5),侵犯贵族们的既得利益(注6),还带头废嫡立庶,破坏周礼,所以诸侯们才在周室危亡之际做了吃瓜群众,坐视戎人杀死周幽王父子。这也就是《国语·郑语》上说的:“(幽王)九年而王室始骚(乱),十一年而毙。”所以,“烽火戏诸侯”这个故事,应是后世诸侯们编出来吐槽周王破坏传统、作法自毙的。而后世的史学家和政治家们即便对此故事有所怀疑,但作为儒家的信徒,他们也只有将褒姒妖魔化,才能调和西周王朝的崇高声望与其耻辱结局之间的矛盾,也才有理由继续视西周王朝为模范王朝,并继续苦修其礼仪与经典作为治国与立身之道。

周幽王死后,晋、郑等中原诸侯便将周平王东迁往成周(注7),以躲避戎患,并在东方求取新发展。自西周建立以来,王室便着力于开辟南国,在东南持进取政策,而在成周寄存有不少东方与南方的委输,正好作为周室的新京师(注8)。可是,周平王也是有污点的。原来,平王这个太子,本是周幽王与申戎首领申侯之女所生,而周幽王当初废嫡立庶,也是为了消除申戎在周政中的影响;但周平王并不甘心被废,所以逃到了舅舅申侯那里求援,并被申侯、鲁侯、许文公共同拥立为“天王”以对抗(古本《纪年》),周幽王欲进行讨伐,可没想到,申戎竟然联合犬戎(注9),攻入西周杀死了周幽王。

由此可见,这周平王实有篡位弑父之嫌,他无论在道德、威望还是实力上,都无法做到统御诸侯(注10)。结果天下诸侯都有样学样,撒了欢的礼崩乐坏,弑君乱政,戎狄蛮夷趁机交相入侵,染指中原。就在这旧秩序已经崩溃,新秩序还未建立的关键时刻,齐桓公与管仲站了出来,举起尊王攘夷的大旗,从而在王政之下,建立了霸政新秩序,这才保证了华夏文明的存续与绵延。所以我认为,讲述春秋时代的最好起点,应该是齐桓公与管仲,而绝非那个射中王肩而让旧秩序崩溃更快的郑庄公。

注1:事实上,历史文献与考古发掘也并不支持西周时代就有烽火台的论断(最早出现烽燧预警,应在战国时代)。况且,等诸侯们看到烽火召集军队前来,至少也要十几天,等这么久,褒姒怎会笑?非但不会笑,怕是还有一种等人的烦躁。

注2:此即《诗经·大雅·召旻》所叹“日蹙国百里”。所以,西周后期的彝铭中虽然也有不少册封典礼的记事之作,但是其封赏的财物仅限于服饰、弓箭以及仪仗等物,以示荣宠而已,不再有周初封邦建国时赏赐大量山川土田和劳力的宏大气魄。参阅晁福林:《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商务印书馆,2022年,24-25页。

注3:参阅许倬云:《西周史》,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晁福林:《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6册,以及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虽然在传世文献中很少提到这一点,但李峰通过金文发现,强大的贵族力量有时会令周的王室权威黯然失色。许倬云也认为,随着王臣一代一代占有土地,日积月累,王室直接掌握的土地越来越少。晚周之际,边患日亟,许多新领主,原为保卫京畿的驻防,其由驻防而变成割据,对于西周王室的实际力量,当然也构成严重的影响。朱凤瀚则通过召伯虎利用官职之便庇护小宗行为的分析,认为西周晚期在贵族家族内部才强调宗族的观念,而其尊重王朝之意识已日渐淡漠,世族势力开始直接威胁王室的利益。晁福林则从《诗经》中发现,西周晚期出现了大量赞颂诸侯贵族的诗篇(如《崧高》《烝民》《韩奕》《江汉》《黍苗》《出车》等),而这类诗句在西周前期和中期的诗歌中没有踪影可寻。王国维也由散氏盘铭文的记载,论及周室的式微,以邦畿之内,兼并自如,且两国擅自割地签约,实在目无王纪。王氏因此叹息,“周德之衰,于此可知矣”。

注4:关于“共和行政”,《史记·周本纪》谓“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但晁福林根据古本《纪年》、西周彝铭以及战国末年《鲁连子》等史料考证认为,周厉王被赶走后,诸侯便“奉(共伯)和以行天子事”,共伯和遂“干王位”,并在彝铭中被称为“皇君”。直到周厉王死后,共伯和才让位于周宣王,并“复归国于卫”,死后被谥为“睿圣武公”(《国语·楚语上》),也就是后来护卫周平王东迁的卫武公卫和。晁福林认为,共伯和以诸侯身份而能够入主周室,并且执政称王,这表明诸侯国的势力和影响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春秋战国时期以诸侯国的霸权迭兴和群雄逐鹿为社会特征,实肇端于此次“共和行政”事件。参阅晁福林:《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商务印书馆出版,2022年,7-12页。

注5:详见李峰《西周的灭亡》第四章《党派之争与空间的崩溃》。李峰通过分析《诗经·小雅》中《十月之交》与《节南山》两篇发现(远古时期诗史不分,这些记事诗有很大的可信度),幽王早年西周王室中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政治争斗,结果老臣皇父一派遭到沉重打击,该派首领皇父也遭到驱逐,被迫隐退东部,在洛邑北面的向(今河南济源)度其余生。

注6:西周是分封制的政权,其政权基础在于封君与封臣之间诚信守约的契约精神,现在既然周天子不再信守许下的承诺,诸侯也不再遵守约定,那周朝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注7:成周,即周成王与周公东征胜利后,为了“崇文德”,而经过科学测算(在夏至日以圭表测日影),在天下的中心(土中)驱使殷遗民所建造的东都(今河南洛阳东北白马寺一带)。因为古人认为“土中”是天地、四时、风雨、阴阳的交会之处,也就是宇宙间阴阳冲和的中心。用天地的中心做人间统治者的中心,则自然可以奠定周基、天下太平了(成周的成通城,引申为奠定之意)。相传在今河南登封告成镇的“测影台”,就是当年周公测日影之处,至今仍保存着唐开元十一年南宫说所立“周公测影台”石表。据说周公用土圭测得夏至这一天午时,八尺石表与周围景物都没有日影,于是确定这里正是“土中”。

注8:《春秋公羊传》曰:“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京的甲骨文,形如高大的建筑物,因此本意为建在高处的屋子,引申为乃高大之意。师的本意则是军队,自然有众多的意思。

注9:申侯乃西申国的国君,同时也是申戎的首领,与犬戎一样都是戎族,只不过,犬戎活跃于萧关以北,申戎则活跃于萧关以南的陇东地区,具体在今甘肃平凉一带。

注10:终春秋之世,各国诸侯或单独或二人相偕或集体朝王未足十次,即便是“礼仪之邦”鲁国,其十二位鲁君也只有三人次朝见周王(却去了霸主晋国那里20次),但周天子却聘问(讨钱)了鲁国七次。《左传》中还多次记载周天子向诸侯“求赙(助丧之财物)”“告饥”“求车”“请城成周”。周平王之孙周桓王死后,周王室甚至穷得办不起丧礼,等了足足七年才将其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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