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哭声穿透墙壁,惊醒了熟睡的我。
母亲一个激灵坐起来,二话不说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蓝棉袄就往外冲。
我一把拽住她:"妈,这么多年了,咱们家跟老张家还能像从前那样吗?"
那是1986年的深秋,北风呼啸着刮过纺织厂家属院斑驳的红砖墙。
我家住在六号楼三楼,是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进门就能闻到煤炉的味道,墙角堆着一筐老李头送来的蜂窝煤,那是我爸帮他修自行车时,他执意要给的谢礼。
客厅里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是去年用了半年的年终奖买的,每到晚上放《新闻联播》的时候,邻居们都爱串门来看,那时候能有台电视的人家可不多。
记得买电视那天,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和妈在后面推着平板车,走了好几里地去供销社。回来的路上,张建国在楼下看见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的纸箱子,可硬是一句话也没说。
说起张建国,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爸张叔在纺织厂机修车间当班长,是厂里有名的技术能手,每天骑着永久牌自行车上下班,车后座常绑着一麻袋棉花下脚料。
张阿姨是纺织女工,经常加夜班。那会儿厂里效益不错,每个月还能发些福利。每到发牛奶的日子,张阿姨总会匀两瓶给我,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两家人亲得跟一家似的。每到周末,张阿姨都会拿出平时省下的白面,和着韭菜包饺子。她那双手啊,走到哪都带着棉絮的味道,可包出来的饺子褶子却掐得细密漂亮。
我妈也是个好手艺人,她腌的茄子酱在厂里出了名。每次做好了,头一份准是送给张家。她老说:"好东西得跟知心人分享,不然咸了都没意思。"
记得有一年夏天,张叔换了夜班,我妈特意熬了绿豆汤送过去。那会儿哪有啥电风扇,两家人就坐在走廊上,喝着绿豆汤,扇着蒲扇,张阿姨说着车间里的趣事,我爸讲着以前上山下乡的故事,日子过得热闹又惬意。
。家属院后面有片空地,是我们的游乐场。春天我们放风筝,他负责跑,我负责放线;夏天我们抓知了,他爬树,我在下面接着;秋天掏鸟窝,冬天打雪仗,连上学都要一块儿走。
有次我俩贪玩,一直玩到天黑才想起回家。两家大人急得直跺脚,我爸骑着自行车满院子找,最后是在大院的枣树上找到我们的。那次挨了顿揍,可第二天我俩又腻在一块玩了。
。1978年夏天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妈刚晾完衣服,张阿姨就嚷嚷说衣绳挡了她家阳光。
要搁在平时,这点小事说说也就过去了。可那天不知咋的,两个人都来了火气,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不像话。最后张阿姨气得摔门进屋,我妈也红着眼眶回了家。
打那以后,两家人就跟被剪断的风筝线似的,再也找不着头绪。原本热闹的走廊变得冷清,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都要绕着走。
街坊邻居看不过去,尤其是住在二楼的老刘婶子,没少劝和。可这事就跟打翻的醋坛子,越来越酸。有人说我妈太计较,有人说张阿姨太强势,议论声在楼道里传来传去。
我爸心疼我妈,私下里还找张叔说过这事。可张叔也是个倔脾气,说他媳妇没错,就这么着吧。这一闹,连男人们都不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两家的墙越来越厚。我和张建国从初中到高中,从矮胳膊小腿长成了大小伙子,可这墙始终没倒。
去年夏天高考,我和张建国都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放榜那天,我在校门口远远地看见他,他瘦高个子,跟小时候那个圆脸娃娃判若两人。我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可最后还是低着头走开了。
回家路上,我听见隔壁院的李大妈说:"这两家人真是的,孩子都考上重点高中了,还这么死要面子。当初不就是个晾衣绳的事吗?"
可这哪是晾衣绳的事啊,这是两个倔强女人谁也放不下的面子啊。要不是这天晚上的哭声,这堵墙怕是要一直横在那儿。
母亲推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建国他爸查出肝癌晚期,听说只有三个月好活了。"
"你咋知道的?我记得你不是有好几年没去医院了吗?"
"上周我风湿犯了,去医院打针,听护士说的。"母亲一边系扣子一边说,"这些年,我总能听见张阿姨在阳台上叹气。唉,人这辈子啊,有些事比面子重要得多。"
我跟着母亲出门,看见她在张家门口站了足有半分钟,才颤抖着手敲响了门。门开了,张阿姨愣在那里,头发凌乱,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
我妈二话不说搂住她:"老姐妹,有啥困难跟我说。"
张阿姨浑身一颤,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抱住我妈失声痛哭:"这些年,我心里难受得很。建国他爸住院这些天,一直念叨着说,当年要是能低个头该多好..."
"别说了。"我妈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从那天起,我妈的生活彻底变了样。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熬粥,用保温桶装好,趁早送到医院去。晚上下班后,马不停蹄地去医院照顾张叔。
张阿姨请了长假在医院陪床,家里的一切都靠我妈打理。她洗衣做饭,拖地擦窗,忙得连轴转,可嘴角总带着笑。
我爸刚开始还有点不乐意,嘟囔说:"这些年他们家正眼都不瞧咱们一下,现在有难处想起咱们来了?"我妈瞪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个?人家张叔都这样了,你还记着这些?"
我爸被说得讪讪的,后来不但主动去医院看了张叔好几次,还把自己的工友叫来,轮流照顾张叔。那些天,医院的走廊里总能听见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
有天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在厨房忙活,案板上摆着一堆药材。
"妈,你这是..."
"听老中医说,这些药材配着肉馅包成饺子,对病人有帮助。"母亲揉着酸痛的肩膀,"你张叔最爱吃饺子了,以前啊..."说着说着,她停下手里的活,眼圈红了,"记得那会儿每到过年,咱们两家一起包饺子,热热闹闹的,谁能想到..."
我在一旁帮母亲择菜,看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在默默地想念那段时光?
张叔住院这段日子,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很照顾我。班主任特意给我调了个靠窗的座位,说是让我能多晒晒太阳,别累坏了。
张建国也经常翘课去医院,我有时去送饭,远远地看见他消瘦的背影。他站在走廊里,双手扶着窗台,肩膀微微颤抖。那一刻,我多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可最后还是悄悄走开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张叔还是走了。出殡那天,张阿姨拉着我妈的手说:"这辈子,我欠你太多。"我妈摇摇头:"咱们是一辈子的邻居,说这些外道话做啥。"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小时候的相册。照片泛黄了,但画面依然清晰:我和张建国在槐树下吃西瓜,两家人其乐融融;张叔教我们放风筝,风筝线缠在了一起,大家笑作一团;我妈和张阿姨一起包粽子,案板上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才明白,人这一生啊,面子、争吵、隔阂,到头来都不值一提。真正珍贵的,是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是邻里之间的一碗热汤,是困难时刻伸出的援手。
有些桥,看似断了,其实从未消失,只要有人愿意迈出第一步。就像这深夜的哭声,砸碎了八年的坚冰,也唤醒了埋藏在心底最珍贵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