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宗教研究导论》
简·艾伦·赫丽生
简·艾伦·赫丽生,英国的考古学家、古希腊研究的著名学者,1850年9月9日出生于英国约克郡的科廷厄姆。赫丽生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十七岁时,她进入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读书。从1874年至1879年,她在剑桥的纽纳姆学院研究希腊古典文化。1879年,她成为主持希腊古典文学艺术学士学位考试的负责人,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她由此被称为“英国最有才华的女人”。同年,她来到伦敦,在大英博物馆研究考古学。从此,她致力于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研究希腊神话,同时教书讲学。从1889年到1896年,赫丽生担任英国希腊研究协会副会长;1896年,她成为柏林古典考古研究院的理事。1898年,她回到纽纳姆学院,并成为该学院第一位研究员。1915年,赫丽生与她的学生和好友霍普·米尔利斯(188—1978)前往巴黎学习俄语(此外,她通晓的外语还有西班牙语、瑞典语、波斯语及希伯来语)。返回英国后,她开始用俄语在纽纳姆学院讲学。1922年,赫丽生从讲坛上退休,和霍普一起搬到伦敦当时的文化艺术中心布卢姆斯伯里居住,直至1928年去世。
本书根据仪式和考古文物,结合文学来研究古希腊宗教,揭示了古希腊宗教的原初面貌及其演变过程,说明古希腊宗教是各种古老的信仰、习俗、观念不断变动、融合、同化的结果,展现了其迷狂、残忍、迷信、神秘的一面,而与人们通常认为的理性、人格化、秩序、光明的一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丰富了古希腊宗教的形象和内涵。
1. 在讨论用动物代替活人作为祭品这一问题时,有一点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在我们看来,用动物代替活人,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一步,因为在我们看来,人的生命是神圣的。但对原始人来说,动物与人之间的差别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大。
2. 妇女们坐在地上斋戒,因为土地处于荒芜状态。然后她们结束斋戒,举行各种狂欢活动。她们在地缝旁边举行仪式,模仿春天里大自然的骚动。后来,当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些事的时候,便把一个女神当作她们的原型。
3. 我们看到花月节上的献祭的目的是净化,净化的方式是对神的安抚。在塔耳格利亚节上,净化依然是献祭的最终目的。虽然这种净化会涉及杀死某一个人,但它的本质只是一种巫术性的清扫,目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收获作准备。
4. 在文明的原始阶段,活人牺牲与动物牺牲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
5. 人们在文明的雅典的心脏地带煞有介事地举行这种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原始仪式,这就足以反映宗教保守主义的本质及其影响力。但是,这种仪式曾经有着非常庄严的意义,并被认为是令人恐惧的驱邪仪式的核心。
6. 通过抽打,邪恶被除掉之后,神下一次无疑会做得更好。但是,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才能说神的丰产力被激发了。法耳玛科斯没有下一次机会。他完全是污秽的,因此净化的威力越大、他被施予的“良药”越多,效果就会越好。但他注定要死,没有自新的机会。
7. 有的人说,人们抽打潘神、抽打法耳玛科斯,目的是“激起他们的丰产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说法基本上是正确的,但这种说法错误地强调了某个方面,会引起人们的误解。抽打潘神的塑像和法耳玛科斯,一方面是为了驱除邪恶,另一方面是为了缓解抽打者的情绪—一这是我们不该忘记的。
8. 如果官员们只用一头很小的祭牲献祭,还不够崇拜者吃的,年轻人就会抽打潘神。或者如果他们在打猎时猎物颇丰的话,他们就献祭潘神;如果是相反,他们就用韭葱虐待他,因为作为一个山神,他具有影响打猎收成的威力。潘神之所以被抽打,是因为作为职司打猎的神,他没有尽好自己的本分。
9. 人们唱歌、讲故事,而讲故事本身就把人格的框架固定下来了。长期崇拜鬼怪是可能的,但是一旦人们讲故事、编神话的本能觉醒,人格化和神学便出现了。
10. 花月节是祭祀鬼魂的节日,但后来被狄俄尼索斯的狂欢节所遮蔽。至此,我们已经看到,通过安抚的方法驱除鬼魂是古代祭祀仪式和古代人净化观念中的重要内容。
11. 神是保守的,人的思想总是走在他所造出的神的前面,而且人往往对自己曾经信心百倍的仪式产生怀疑。于是他便用欺骗的手段把自己的新观点和旧习俗调和起来。于是,曾经最能激发人的创造力的宗教便落在了后面,其所表达的只是最糟糕的东西。
12. 我认为,许多在我们看来包含着所谓的“宰人献祭”的神话传说所表达的只是对愤怒的鬼魂的抚慰,而不是为了取悦莫洛奇式的神而宰杀牺牲。只要原始人当中存在着相互残杀的现象,他们都会相信自己已经死去的亲人具有和他们这些活人一样的激情。
13. 荷马笔下的献祭意味着人神共享祭品,但这种祭祀活动并无任何神秘之处,根本不存在分享神的生命和躯体的问题,而仅仅是与神共享盛宴而已。在古希腊,也存在神秘的人神交流,但那是狄俄尼索斯(一个与荷马笔下的奥林波斯神截然不同的神)崇拜的一部分。
14. 对荷马时代的希腊人来说,献祭和随之而来的食肉盛宴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以至于人们说到这两种活动中的一种时,几乎马上会联想到另一种。
15. 我们已经对两种献祭作了明白无误的区分:一种是对天上的奥林波斯神的献祭——在这种献祭中,崇拜者与神共享祭品;一种是对冥界神灵的献祭——在这种献祭中,人是不能和神共享祭品的,祭品只能全部献给祭祀的对象。
16. “把自己奉献给神”这一古老的含义如今只残留在罗马天主教一种美丽的仪式上,这种仪式通常被称为“取下面纱”。但即使是在这一仪式上,它那令人恐惧的含义也已经被神秘婚姻的象征意义所淡化。“献身”于生命和“献身”于死亡相互交织在一起。
17. 蒙面象征着或者相当于奉献。新娘和新郎都被蒙上面纱,这是因为在神秘的婚礼上,他们一心一意地将自己献给生命之神。忏悔者要蒙上面纱,这是因为他为了赎罪要把自己献给神。寡妇要把自己献给死亡之神,这样做最初无疑是要代替她的牺牲,将自己献给死去的丈夫的鬼魂。
18. 和现在一样,当时的诗人和哲学家对奢华带来的繁杂和丑恶感到厌烦,觉得这妨碍了他们,于是他们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古老、美丽、温和的简朴。他们依然能够从古老的仪式——祭祀冥神的仪式中看到那种简朴的情景,那些保守的冥神保持着一种比他们的崇拜者的生活更干净、更简朴的仪式。
19. 荷马赞美人,俄耳甫斯赞美神。他们俩都是人,但相比之下,俄耳甫斯的名声比荷马稍逊一筹。关于这两个人都有一些奇怪的传说,但从本质而言,他们是人而不是神。
20. 在神话中通常有这样一条原则,即神或英雄的死亡之地比他的诞生之地更有意义,因为在像希腊这样一个具有英雄崇拜传统的民族里,崇拜仪式往往是在这种死亡之地和墓地举行的。诞生地也许具有某种神秘的神圣性,然而如果我们要研究崇拜仪式,最好是考察神或英雄的死亡之地。
21. 希腊人不仅在酒中加入水,以减轻酒神的疯狂,而且他们还把狄俄尼索斯看作精神和肉体上的酒神,不仅代表肉体上的醉,而且代表精神上的陶醉。我们不会忘记,早期的戏剧就是和狄俄尼索斯崇拜有联系的;他的保姆不仅是酒神的狂女,而且是缪斯女神,她们的歌唱的美和魅力源于他,也只能源于他。
22. 事实上,当然是先有仪式,然后神学家才赋予它神秘的意义。
23. 至此,我们终于有资格说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实质是什么了。不管事实是多么矛盾,我们都必须公平地面对。这种实质就是陶醉,但按照原始人典型的思维习惯,这一实质几乎是立即地转变为比纯粹的醉酒更深刻、层次更高的东西。这种陶醉被认为是受到神的感应。
24. 狄俄尼索斯是母亲遭到雷击之后诞生的,那么后来他成为宙斯——希腊的雷神——收养的孩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神学家们非常了解关于狄俄尼索斯两次出生的神话。作为狄俄尼索斯的母亲,塞墨勒在光彩照人的宙斯面前变得暗淡无光,渐渐被人们遗忘。
25. 要理解狄俄尼索斯这个神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到底,只有神秘主义者才能揭示神秘主义的真谛。因此,我们最终必须从诗人和哲学家的著作中寻求答案。即便如此,每一个人关于神秘主义的观点也仅仅代表他本人的理解,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认识上的模糊。
26. 柏拉图在《法律篇》里给人们所崇拜的各种对象排列了顺序:首先是奥林波斯神以及那些保护城市的神;其次是冥界的神,他们能够享用的是那些不吉利的东西;第三是半神,对他们的崇拜具有狂欢秘祭的特点;第四是英雄;第五是祖先的神。最后,他把仍然在世的父母也列上,认为应该非常孝敬父母。
27. 就我们所知,长着人头的鸟纯粹是神话中的动物,而长着人的胡须的蛇则是人们崇拜的对象。此外,以半人半鸟的形象出现的灵魂虽然有的是男性,但总体上是女性,而即使是没有胡须的蛇,通常也是男性鬼魂的载体,因此蛇是男性英雄而不是女性英雄的化身。
28. 荷马本人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遥远的时代,其时赫拉并不是妻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29. 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具有仪式意义的沐浴和海中的诞生——并无明显区别,在某种意义上,这两件事和潘多拉的诞生及之后对她的打扮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和阿佛洛狄忒一样,其他两位处女神——雅典娜和赫拉——也接受过仪式性沐浴。
30. 我们怀疑,在阿佛洛狄忒这一形象形成的过程中,她所执行的职能也被削减了。如果我们断定她最初是大地女神,那是很轻率的,但从对她的崇拜的某些特征和她的某些性格来看,她和“野生之物的母亲”显然有许多相似之处。
31. 关于雅典娜的虚假和不真实,让人感受最深的是她从宙斯的脑子里诞生的神话——这跟雅典毫无关系。也许诗人能够看出这种情景的壮观之处:她的生命像闪电一般从她父亲的头脑里进发出来。
32. 我们不能忽略艺术的影响。母亲作为一个中心人物,如果只有一个女儿,那么这样的组合是不适当的。古代艺术讲究组合上的对称,因此,一个母亲配上两个女儿是很有必要的。
33. 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三位一体的形式仅限于女神。在希腊宗教里,宙斯和阿波罗是父子关系,但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男性神祇有三位一体的形式。从北方传入的宙斯和阿波罗是希腊宗教神谱中唯一的一对父子。我们发现,波塞冬的父亲身份并没有受到强调,赫耳墨斯的儿子身份也没有受到强调。
34. 在原始时代的希腊人的心目中,女神具有双重身份。这种双重身份变化不定,且容易相互转化,最后演变成了女人一生的不同阶段:女儿(处女神)和母亲(神母)。
35. 作为众神和万民之君父,宙斯绝不允许在他那个由男人主宰的奥林波斯山上有什么人集大地女神、神母和处女神于一身,但潘多拉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形象,因此他要对她进行重新改造。
36. 对原始人来说,一切疾病都是由恶鬼引发的,一切疾病都是恶鬼。珀斐里说,我们有的人皮肤上长水疱,那是由邪恶的幽灵引发的,他们是在我们吃某种食物时来到我们身上并在我们体内驻留下来的。他接着说,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举行净化仪式,这些仪式的目的不是要把众神召来,而是要把这些可恶的东西赶走。
37. 理解一个民族的宗教观念的唯一正确的办法是考察该民族的语言中的有关用语。
38. 诅咒的宗教的一面后来演变成了誓约和祈祷,而它的社会的一面便演变成了法令,最终演变成严密的法律。因此在早期的惯常的法律用语中,人们依然认为诅咒的约束力是必需的,而且是不可缺少的。此时法律惯用语不是“要这样做”或“不要那样做”,而是“因为他这样做或不那样做,所以受到诅咒”。
39. 法律——严肃的法律——和巫术有什么关系呢?对原始人来说,两者之间似乎有着密切的关系。巫术的目的是诅咒或保佑,而根据原始人的传统,似乎没有诅咒就没有法令,法律的本质就是诅咒,违法者要接受某种诅咒。
40. 一种仪式往往有助于我们理解为解释这一仪式而编造出来的神话。有时仪式本身可以从它所催生出的神话得到解释。那些头顶着圣物箱的少女太年轻,她们不可能知道圣箱里装的是什么,但她们也许会好奇。因此,为了保护这些圣物,人们就编造出一个吓人的故事。
41. 人类思维发展的轨迹就是如此奇怪,古代人心目中的洁净就是精神上的洁净(虽然其含义有着很大的不同),即不受坏神灵的困扰,摆脱了他们的邪恶影响。要摆脱这些神灵,就必须接受净化。
42. 原始人并不会如此细致地审视和分析自己的动机。用神圣的物品(不管是用祭牲的皮切成的皮条,还是从圣树上折下的枝条)抽打,其目的就像今天未开化的土著所说的,是给抽打的对象施加“好药”。至于它是如何起作用的,是通过驱赶还是通过推动,原始人是不关心的。
43. 我们将会看到,虽然几个节日表面上都是为了纪念某个奥林波斯神,虽然每一个节日都包含祈祷、赞美、祭祀之后的盛宴等我们经常在荷马史诗中见到的内容,但是,当我们仔细考察每一个节日时,我们会看到这些仪式的主体与其说是宗教性的,不如说是巫术性的。
44. 这里所说的羊毛的神圣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神圣,也不能确切地说它要么用来保佑,要么用来诅咒。它是一种禁忌,是“药”,是巫术。作为一种巫术性质的药,它具有净化的威力,但这是古代意义上的净化,不是实实在在的清扫或者道德上的净化,而是消除邪恶的影响、鬼神的污秽。
45. 事实不是作为奥林波斯神的宙斯具有“阴间神灵的一面”,更明显的事实是,住在天上、掌控着雷电的宙斯挤走了古老的冥界蛇形神——梅利克俄斯。梅利克俄斯根本不是外来的莫洛奇,而是土生土长、先于宙斯出现的神。
46. 可以明确地说,要判定神的本质,最重要的并不是人们用哪一种动物作为祭牲。猪逐渐跟得墨忒耳及阴间神灵产生了联系,但那是因为这些神灵属于原始层次的神。
47. 尽管希腊宗教表面上非常祥和,但其内部或者说在其祥和的表面之下有一些更黑暗、具有更深刻意义的因素。
48. 古典时代的希腊人承认两种不同的仪式,一种是崇拜奥林波斯众神、具有“敬奉”性质的仪式,另一种就是针对那些和人类格格不入的鬼神的、具有“驱邪”性质的仪式。
49. 希腊人还有另一个表示宗教的词,它体现的是一种很不一样的心态,意为“对神灵的畏惧”,所畏惧——不是敬奉——的不是众神,而是精神上的东西,抽象地说,就是畏惧超自然的东西。
50. 对普通的正统的希腊人来说,献祭、敬奉涵盖了他心目中宗教的广泛内容—一也许是最广泛的内容。和基督教意义上的以爱为主流的宗教不同,这个词所表示的至少是基于一种理性的、非常愉快的相互信任的宗教。
51. 就文学而言,荷马史诗是文学的起点,尽管每一个学者都知道荷马的作品并非原始的东西,而就神学(也许我们可以称之为神话)而言,荷马史诗并不是起点,而是一个顶点,一种彻底的成就,一种近乎机械的成就,我们从中几乎看不到一丝根源性的东西。
52. 赫丽生被誉为女权主义的先驱。赋予她这一称号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由衷地钦佩、赞美她的人,另一种是对她怀有偏见的人。不错,从她的著作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她对作为父权制产物的奥林波斯诸神并无好感,对反映母权制社会关系的古老神祇却充满了同情。
53. 赫丽生在研究古希腊宗教时,不仅强调古典文献资料的作用,更强调从考古发现来研究古代宗教仪式,进而认识古代人的宗教思想。她的学术观点在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当时英国研究希腊古典文化的吉尔伯特·默里、F.M.康福德和A.B.库克都深受她的影响。他们共同被称为“剑桥的仪式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