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宝顶石刻位于重庆市大足区城东北14千米的宝顶镇境内,系由南宋密宗第六代祖师赵智凤主持设计、统一规划建成的具有强烈世俗化、中国化特征的兼容显密二教的系列造像,时间约从淳熙六年(1179)开始,历时数十年。其中,位于大佛湾北崖中后段的第20号《地狱变相》顶高13.8米,宽19.4米。全图共分三层:上层以地藏造像为主尊,辅以十斋日佛与十王两司造像。中层连续凿刻十大地狱。下层以赵智凤像及其身后宝塔为中心,左右分布着三组世俗造像:“餐厨图”“养鸡图”“饮酒图”,周围环绕八个地狱(见图1)。自民国时期大足石刻被重新“发现”以来,《地狱变相》因其宏大的规模、逼真的造型、世俗的格调而备受瞩目。其中,以养鸡、餐厨、饮酒等世俗画面为核心的下层造像因与地狱场景混杂,视觉冲击强烈,格外引人注目。
图1 《地狱变相》全图(大足石刻研究院提供)
纵观对《地狱变相》的研究,学界以往主要讨论了其所依据的经文问题,认为与《佛说十王经》《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三部疑伪经有关。不过,对于经文的主次问题并未讨论清楚,对全图的结构布局也未形成统一意见。近年来的研究多集中于个别造像的考察,尤其是养鸡女备受关注。如陆晨琛、王颖注意到养鸡女形象与周围的地狱场景格格不入,认为这种设计是出于突出地狱对作恶者与纵恶者的惩罚目的,但“工匠故意把养鸡女塑造的(得)温柔可亲,以和周围的凄惨世界形成更强烈的对比”。高安澜通过对比相关经文以及同类型石刻题材,认为养鸡女“在造像上设计出一个接地气的农妇形象,很有可能是为了增强民众寻求行法会进行忏悔、祷告与祈福的意愿”。换言之,这一设计“反映出佛教在中国发展的晚期进程中的本土化改动与创造”。此外,一些专题研究也涉及到《地狱变相》中的个别造像。如程郁对大足石刻中部分劳动妇女形象进行了深入分析,涉及到厨娘形象、养鸡女形象等职业妇女的讨论,认为这体现了“传统的社会性别观造成善恶的双重标准”。
从以上学术回顾可知,对于《地狱变相》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几个热点造像的考察,其与全图主题的关系问题并未兼顾,仍有讨论余地。有鉴于此,笔者拟将基础研究与专题研究统一起来,做一次整体的主题式探讨。其中,宝顶石刻未见任何出资人(供养人)的造像或题记,也未见任何工匠题名。尽管学界对此一直有种种猜测,包括资金是否来源于寺院产业,或来源于水陆法事收益;从北宋皇祐年间(1049—1054)开始活跃于大足地区的工匠家族如文氏、伏氏等,自南宋绍兴(1131—1163)以后逐渐沉寂,是否被赵智凤吸纳为宝顶石刻的实施者,等等。就现有资料来看,基本可以确定赵智凤是宝顶石刻的“总设计师”,图像内涵融入了其思想倾向,应着重考察。至于出资人与工匠,即便能够确认,也仅是对部分造像形式有所影响,而难以改变图像的整体意涵。
一.
弘扬孝道:《地狱变相》主题与赵智凤的意图
如前所述,《地狱变相》主要依据了三部疑伪经,全图文本主题的确定当与此三部经相关。其中,《佛说十王经》又名《佛说阎罗王授记四众逆修生七斋往生净土经》《佛说阎罗王授记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等,久佚,后于敦煌发现多种版本,其中一些经卷自题为“成都府大圣慈恩寺沙门藏川述”。学界一般认为该经约写成于晚唐,系由四川僧人藏川写定,后传播于敦煌地区。该经卷首先叙佛陀为阎罗王授记,奠定了十殿阎王的主角地位;又显示以地藏为首的六大菩萨,体现地藏菩萨的重要地位。该经用图文形式表现了亡人在七七“中阴期”及百日、一周年、三周年的十个日子中在“十殿阎王”过审的场景,并提示生前免罪与死后免罪的途径。对比《地狱变相》,上层“十殿阎王”造像及现报司、速报司造像即来源于该经,但省略了亡人过审的场景,重点集中于为生者及亡人示现免罪途径。即总体而言,《佛说十王经》系上层造像的主要依据,但主尊已是地藏菩萨,十殿阎王成为配角。
《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又名《大方广华严十恶经》《华严十恶经》等,作者不详,一般认为系南北朝时为适应梁武帝断屠食素运动由僧人撰造的伪经。该经受众主要针对世俗众生,主旨在于宣扬佛教五戒:不害生,不放逸,不饮酒,不食肉,常行大慈,重点论述了饮酒食肉的罪孽及断食酒肉所得的福报。对照《地狱变相》,下层三组世俗造像及其环绕的八个地狱所刻铭文均来源于该经,但有改动。其中,将不饮酒、不食肉放到首位,点出了下层三个世俗场景的主旨:东段“饮酒图”体现不饮酒戒律,其中又包含“沽酒图”“尫崛摩罗饮酒堕地狱图”“醉酒不识亲图”三个子图;西段包括“养鸡图”“餐厨图”两个子图,体现不食肉戒律。最后,位于全图西段的“父母喂儿饭图”及其经文对下层不饮酒、不食肉两个戒律做了总结,将主题导向孝道问题。即总体而言,《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系下层造像的主要依据。
《地藏菩萨本愿经》署名为唐代于阗国实叉难陀译,但学界普遍认为系由中土高僧为适应本土文化而撰造的伪经,时间当在唐代或唐宋之际。从经文看,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叙说地藏菩萨本缘,确立其阴阳两界双重教主身份。地藏菩萨在过去诸劫中曾为国王、长者子、婆罗门女、光目女,因发下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大愿,故而佛陀在灭度之前,将救度幽冥世界与世俗世界的责任托付给地藏菩萨,从此时至弥勒佛降生之前,地藏菩萨既是幽冥世界教主,也是世俗世界教主。二是叙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法门,确立孝道在阴阳两界救度中的核心地位。其中举了两个地藏菩萨的例子,强调后嗣超度死亡眷属的重要性,皆与孝道有关。根据经文,地藏菩萨于过去不可思议阿僧祇劫曾为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死后坠于地狱。于是,婆罗门女出卖家业,大兴供养,“为母设供、修福”,“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又于过去无量阿僧祇劫为光目女,其母“好食啖鱼鳖”,多有杀害,死后坠在“恶趣”。光目女“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悲泣瞻礼”,而其母得以转生,但为婢女之子,“又复短命”。于是,光目女发下大愿,度尽众生方始成佛。最终,其母“过是报后,当生无忧国土,寿命不可计劫”。关于救度世俗世界法门,根据经文,阎浮提众生多生恶业,且刚强难调难伏,离地狱近在咫尺,救度之法是讲孝道、不杀生。其中,重点提示不孝父母的恶劣后果:“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又于初死七七之日内,亲属“为作功德”,可以减轻处罚。否则,“无人继嗣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生时又无善因,当据本业所感地狱”,渡海坠入相关地狱。对照《地狱变相》,上层十斋日佛与中层十大地狱形成对照,皆源于本经或相关的《地藏菩萨十斋日经》。所谓十斋日,即每月特定的十天,诸罪结集,“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窃盗、邪淫、妄语百千罪状。能于是十斋日,对佛菩萨诸贤圣像前读是经一遍,东西南北百由旬内无诸灾难。当此居家若长若幼,现在未来百千岁中永离恶趣”。《地狱变相》中层十大地狱所附刻文将其简化为“念某某佛一千遍,不堕某某地狱”。如“月一日念定光佛一千遍,不堕刀山地狱”,“日念贤劫千佛一千遍,不堕寒冰地狱”等。
总体而言,《地狱变相》所依据的主经为《地藏菩萨本愿经》,又辅以《佛说十王经》《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构成了一个以地藏菩萨为主尊的、救度阴阳两界的大型经变相。因此,《地狱变相》的文本主题是地藏菩萨本愿。此外,以往的研究对于全图结构也未作细致区分,只是笼统地将上层视为佛国冥府、中下层皆视为地狱,这是不准确的。实际上,上层以地藏菩萨为主尊(地藏菩萨也是全图主尊),辅以十斋日佛与十王两司,构成“神界”;中层十大地狱中的受刑者,已是经过审判入狱服刑的“鬼”,构成“鬼界”;下层尽管有八个地狱环绕,只是提示世俗生活与地狱关系密切,展示重点仍是阎浮提众生的世俗场景,构成“人界”。其中,下层中间有一方名为“铁围山阿鼻地狱”的石碑,出自《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主要内容是“一不听饮酒,二不听食肉”,又说“食肉者堕阿鼻”地狱。也就是说,这段铭文起到连接左右两大场景的作用:左侧是由“餐厨图”与“养鸡图”表达的“食肉”场景,右侧是“饮酒”场景,下场都与地狱有关。这段刻文与《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原文相比,将五大戒律中的“三者不饮酒,四者不食肉”改为“一不听饮酒,二不听食肉”,突出强调了饮酒食肉的罪过,也点明了《地狱变相》下层的主旨。总体看来,《地狱变相》的文本主题为地藏菩萨本愿,其救度阴阳两界的法门中,孝道处于一个核心位置。救度世俗众生的途径更为倚重孝道,其与酒肉的关系,用一句话表达即是:酒肉害孝。由此,全图的价值主题即弘扬孝道也得以显现。“饮酒图”展示的是饮酒害孝,“养鸡图”与“餐厨图”展示的是食肉害孝。限于文章篇幅,本文将集中讨论后者。
关于《地狱变相》的孝道问题,前此研究者或从大足石刻全局角度或从某个专题角度有所涉及。李静杰则明确指出《地狱变相》具有弘扬孝道的含义,他说:“本铺图像的地藏菩萨作为主尊并大画面表现,在突出其救度职能的同时,似乎还隐含着践行孝道的用意,与观无量寿佛经变异曲同工。”不过作者并未就此展开,也未落实到具体细节。实际上,宝顶石刻充斥着孝道主题,又集中体现在两处:一是《地狱变相》与第18号龛《观无量寿佛经变相》毗邻,构成一组对比强烈的孝道主题。其中,《观无量寿佛经变相》主像为西方三圣,展现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景象,其中所刻经文特别强调极乐世界与孝道的关系:“凡夫欲修净业者,得生西方极乐国土。欲生[彼]国者,当修三福:一者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在经文所开列的往生净土的条件中,“孝养父母”居首,点明了该组造像的主题,也与毗邻的《地狱变相》形成互补:孝养父母者上天堂,不孝父母者下地狱。二是与《地狱变相》同在北崖的两铺图像构成一组具体的孝道表达。第15号龛《父母恩重经变相》用生动的画面表现了父母养育子女的恩情,既是对父母恩情的具体表达,也为孝养父母提供了“反哺”指向。其中也设计了阿鼻地狱,作为惩罚不孝者的手段。第17号龛《大方便佛报恩经变相》主要展现了释迦牟尼种种行孝场景,其中也凿刻部分地狱场景,意思显然也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地狱与孝道相互关联,密不可分。
事实上,早在嘉定年间(1208—1224),昌州知州宇文屺即对宝顶石刻与赵智凤本人有类似评价。刻于大佛湾第5号华严三圣龛下部现存宇文屺诗云:“剸云技巧欢群目,今贝周遭见化城。大孝不移神所与,笙钟麟甲四时鸣。”后附跋文云:“宝顶[赵智宗刻]石[追孝],心可取焉。㠯成绝句,立[诸]山阿。笙钟[麟甲事]见坡诗,谓为神朸[阿护][之意]也。”末尾署名:“朝散郎知昌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事□□二江宇文屺书]。”陈明光认为,此碑刻于嘉定十六年。一般认为,赵智宗即赵智凤,前者是法号,后者是俗名。嘉定年间,大足宝顶石刻主体部分已基本建成,彼时赵智凤仍在世。此时作为昌州地方长官的宇文屺为宝顶题刻,且重点肯定了赵智凤的孝行与弘孝理念,一方面显然来自于观礼宝顶石刻的感受,另一方面也不排除来自赵智凤的自我表达。因为该铭文刻于大佛湾主体造像之下,除非赵智凤有意安排,显然无法实现。换言之,宇文屺应该是与赵智凤有过当面交流,听取过赵智凤的自我说明。
关于赵智凤个人经历,南宋史料有三:一是上引宇文屺题刻中的记录,二是《舆地纪胜》中的记录:“宝峰山,在大足县东三十里。有龛岩,道者赵智凤修行之所。”三是嘉熙年间(1237—1240)昌州军事判官席存著题刻在宝顶小佛湾的铭文,字已漫漶不清,仅存“承直郎”三字。《(乾隆)大足县志》保存了部分内容,文曰:“赵本尊名智凤,绍兴庚辰年生于米粮之沙溪。五岁入山,持念经咒。十有六年,西往弥牟。复回山修建本尊殿,传授柳本尊法旨,遂名其山曰宝鼎。舍耳炼鼎(顶)报亲,散施符法救民。尝垂戒曰:‘热铁轮里翻筋斗,猛火炉中看倒悬。’嘉熙年间承直郎昌州军事判官席存著为之铭。”明代史料有两种:其一为弘治十七年(1504)曹琼所撰《恩荣圣寿寺记》,将赵智凤视为毗卢佛再世,文曰:“今考其书,毗卢佛再世托生于本邑米粮里赵延富之家,奉母最孝。母尝抱疾,乃礼求于其师,将委身以救之,母疾以愈。他凡可以济人[利]物者,靡所不至。清苦七十余年,始幻化超如来地之上品观,此又未必无据也。”其二为刘畋人的两通碑记,内容大致相同,今节录洪熙元年(1425)《重开宝顶石碑记》,文曰:“传自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七月十有四日,有曰赵智凤者始生于米粮里沙溪。年甫五岁,靡尚华饰,以所居近旧有古佛岩,遂落发剪爪,入其中为僧。年十六,西往弥牟云游三昼。既还,命工首建圣寿本尊殿,因名其山曰宝顶。发弘誓愿,普施法水,御灾捍患,德洽远近,莫不皈依。凡山之前岩后洞,琢诸佛像,建无量功德。”以下,又叙及柳本尊简历及此后宝顶遭际。根据以上记录,大体勾勒出赵智凤生平轮廓。
关于其生年,有绍兴二十九年与绍兴三十年两说。关于其卒年,前引席存著“为之铭”一句属于当时墓志铭的惯用语,即赵智凤当卒于嘉熙四年之前,具体在端平二年(1235)至嘉熙四年之间。至于曹琼所记“清苦七十余年”一句,可以理解为赵智凤5岁出家到卒年的数字,共75年左右。也有学者将其理解为建造宝顶的时间,则认为赵智凤卒于淳祐九年。总体而言,赵智凤为大足本地人,5岁出家,修行16年后(依席存著所记),21岁即淳熙六年或淳熙七年前往川密祖庭弥牟镇修习,返回大足后,以柳居直为本尊,奉行四川密宗,于圣寿寺建立本尊殿。后经多年经营,建立了规模宏大的宝顶道场。
回顾以往学界对赵智凤的研究,因其密宗背景而更为重视其作为宗教家的身份。实际上,我们首先应该将赵智凤还原为一个富于情感的个体,关注其个人成长中的情感性因素,以此作为判断其价值倾向的依据。根据以上史料,前三条均为赵智凤同时代人所记,高度可信。尤其是宇文屺与席存著作为地方官,对赵智凤自当更为熟悉,二人都特别提到赵智凤的孝行。其中,宇文屺称赞赵智凤“大孝不移”,创造宝顶为“刻石追孝”。所谓追孝,意为追荐父母,奉行孝道。席存著则称赵智凤“舍耳炼鼎(顶)报亲”,即以类似柳本尊燃香烧炼肢体的苦行方式报答亲恩,孝行感天动地(实施这一行为当在赵智凤自弥牟镇重返大足奉行密宗之后)。后两条明代史料,一说“今考其书”,一说“传自”,似乎既有文本依据,也有本地流传故事。考虑到彼时席存著所作铭文仍存于小佛湾可资参考,明代的两条史料总体可信。换言之,所有史料几乎都提到赵智凤孝行卓著,前引曹琼《恩荣圣寿寺记》中更明确说,赵智凤尤其孝母,其出家为僧系因母亲患病,不惜委身佛门,而“母疾以愈”。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初步认识:赵智凤虽为高僧,但极讲孝道,尤其对母亲最为孝顺。再联系《地狱变相》的孝道主题,我们认为赵智凤具有明显的弘扬孝道的意图,“餐厨图”与“养鸡图”正是这一意图的体现。具体而言,两图主要表达了食肉与害孝的因果关系,以戒杀生作为弘扬孝道的具体途径。此外,两图中的一些细节,还隐藏着赵智凤追孝父母的意图。
二.
食肉害孝:“餐厨图”与“养鸡图”的孝道表达
食肉害孝由两组图像构成,一个是关于“兔”的,包含在“餐厨图”即俗称的“厨娘图”(见图2)中。该图位于赵智凤像与宝塔右侧,核心是一位厨娘坐于厨桌前,双手正在加工一只切掉头的兔子。与厨桌毗邻的餐桌前端坐两男子,正在等着用餐。围绕厨娘及用餐者有铁轮、镬汤、粪秽、矛戟四个地狱。最西端有一组“父母喂儿饭图”,一对老年夫妻相对而坐,小儿居中侧立。老母左手持金碗,右手持饭碗,任儿选取。从整体布局看,这组造像是围绕厨娘与用餐者设计的,相关刻文也支持这一判断。其中,厨娘身前桌布上刻铁轮地狱经文:“大藏佛告迦叶:抢菟之人,堕铁轮地狱,方丈万钉,间无空处。一切众生煮肉者,堕镬汤地狱……炙肉之人,堕铁床地狱;斩肉之人,堕剉碓地狱;杀生之人,堕鍪戟地狱……”关于刻文中的“抢”字,各家均无专门解释。通过分辨拓片及现场观察,“抢”当为“枪”(见图3),可释为“刺”,引申为“杀”。这段刻文是该组造像的主旨,即有关杀生下地狱的细节,其中以杀兔代指杀生行为。由杀生导致食肉,则坠于粪秽地狱。其刻文叙述由食肉引发的孝道危机:“大藏经云: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食肉者非如来弟子,即是外道眷属。食肉者不觉、不知、不闻、不见,若当食肉,或君食臣肉,或臣食君肉;或父食子肉,或子食父肉;或兄食弟肉,或弟食兄肉;或姊食妹肉,或妹食姊肉;或夫食妻肉,或妻食夫肉……”又于“父母喂儿饭图”侧刻文:“大藏经云:迦叶白佛言:食肉者堕何处地狱?佛告迦叶:食肉者堕粪秽地狱……迦叶白佛言:如来若说法时,一切众生为受不受?佛告迦叶:譬如有人,年已八十,贫穷孤老,后生一子,极其怜悯,一手把金,一手把饭,二团俱授,如过与子。婴儿愚騃,不识其金,而取其饭。一切众生,亦复如是。我悯一切众生,犹如慈父,众生而悉舍去□作礼奉行。”这段刻文源自《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结尾部分,是对食肉者入地狱的重复解释,也点明该组造像的孝道主旨:父母养育子女之情一如佛陀对待众生,力图为其提供最有价值的东西。父母既以此心待子女,则子女也当以是心待父母,此即子女孝顺父母的伦理基础。
图2 “餐厨图”(作者摄制)
图3 铁轮地狱经文刻文拓片(引自《大足石刻铭文录》)
图4 “养鸡图”(作者摄制)
食肉害孝的另一个表达是“鸡”,包含在“养鸡图”即俗称“养鸡女图”(见图4)中。该图位于赵智凤像与宝塔左侧,核心是一青年村妇,头挽高髻,双手正打开鸡笼,笼前二鸡正争食一蚯蚓,笼下数只小鸡探出头来。围绕养鸡女有三个地狱:刀船、铁轮、饿鬼。其中,刀船地狱刻文:“大藏经言:佛告迦叶,一切众生养鸡者,入于地狱。迦叶白佛言:养鸡者何故入其地狱?佛告迦叶□□□□三百□□□□□百五十鸡自作□□百三十,是故主□□于地狱。一切众生□鸡者,心生大慈□□有罪,若为利肉所□是故主人入于地狱。”以上三组地狱图像,共同构成对“养鸡图”的解释。其中,养鸡女处于问题的核心,由于养鸡,导致杀生,故而养鸡女处罚最重,既入铁轮地狱,又入刀船地狱。
以上关于“兔”与“鸡”的寓意,根据佛典,菩萨曾化身为十二兽,“游阎浮提,教化如是种类众生”。十二兽住在南瞻部洲四方海岛中,南方蛇、马、羊,西方猴、鸡、犬,北方猪、鼠、牛,东方狮、兔、龙。 据此,可以判断这种设计代表了在世俗世界教化众生的两种兽,进一步强化杀生的罪业,同时也进一步印证了《地狱变相》下层为阎浮提世界的定性。唯一的问题是,《地狱变相》中兔在西,鸡在东,方位相反。对此,宋人陆佃有段说明可证其理:“旧说日中有鸡,月中有兔。按:鸡,正西方之物;兔,正东方之物。大明生于东,故鸡入之;月生于西,故兔入之。此犹镜灯西象入东镜,东象入西镜云尔。” 意思是,鸡是西方动物,兔是东方动物,分别依托日、月而行,从而形成镜像关系,也可以表述为鸡在东、兔在西,符合佛典原意。要之,则此处选择“兔”“鸡”两种动物作为象征,无疑是颇有深意的安排。
除此之外,我们还注意到“兔”“鸡”图文中的特殊细节,显示在此表象之下还隐藏着某种功能性表达。其中,厨娘与养鸡女及其地狱所附刻文均来自《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但比较敦煌本《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并无“抢菟之人,堕铁轮地狱,方丈万钉,间无空处”这段文字,也无“佛告迦叶,一切众生养鸡者,入于地狱。迦叶白佛言:养鸡者何故入其地狱”这段文字,而仅有“食鸡肉者,当堕地狱;三人共偿倍半,相迎同入地狱”两句。 为什么赵智凤有如此改造?程郁推测可能是地方性的说辞,即“针对当地现实的发挥” 。不过,就笔者所见,并无文献支持这一推测。我们认为,这一细节是有意味的安排,属于赵智凤特有的表达。因为很显然,宋代饮食习惯中,杀羊或杀猪远比杀兔普遍,养羊或养猪的杀生性质也远比养鸡典型,舍弃普遍性而以特殊性代之,显然另有所指。为此,我们进一步注意到,刻文中的“兔”字加了草字头,作“菟”。《战国策·楚策四》:“见菟而顾犬,未为晚也。”是“菟”可通“菟”。但“菟”也有其他意思,这里舍“兔”而用“菟”,显然别有意味。另外,刻文中的“鸡”首字写作“鷄”,其他则一律写作“雞”。根据宋代字书《广韵》解释,“雞”为通行正字,“鷄”为籀文,属于特殊写法。考虑到“鸡”与“兔”的对称关系,我们认为两者系出于同一理由所作的特殊处理。根据宋人习惯,文字经过特殊处理者,多与避讳有关。
从避讳性质看,分为国讳与家讳两种,国讳又称官讳,即避讳帝王名讳;家讳又称私讳,一般只须避讳父祖名讳。在书写时,通常用改字、改音、空字、缺笔等方式处理。 赵智凤父亲名叫赵延富,通过对宝顶铭文检索,没有发现“延”字,但发现4个“富”字,确实存在避讳情况。小佛湾灌顶井龛戒律文:“宁以守戒贫贱而死,不以破戒富贵而生。”其中的“富”字并非通行字,而是写成“贝”加“足”组合。 关于此,以往学界有过多次讨论,通常认为是赵智凤自造字。 大佛湾铭文中有3个“富”字,一在《地狱变相》上层初江大王颂词中,其中“往生豪富信心家”一句出现“富”字(见图5); 二在第2号龛所刻《大藏佛说守护大千国土经》中,其中“富贵长远”一句出现“富”字(见图6); 三在第18号龛所刻《普劝持念阿弥陀佛》碑文中,其中“富贵资财不厌多”一句出现“富”字(见图7)。 经笔者现场确认,三个“富”字都是秃宝盖,作“冨”,均缺上边一点。其中,第三个“富”字在拓片上看似有一点,实则是碑上污渍。关于“冨”字,明代《洪武正韵》与《正字通》解作富之俗字,宋代《广韵》则不录此字,仅有富字。可见,大佛湾的三个“冨”应属赵智凤避父讳所为。至于小佛湾的“富”字,一般认为属于赵智凤自造字,也不排除具有避讳的性质。这很符合赵智凤的孝道理念,也证明其父名赵延富的记载属实。至于宝顶是否存在避赵智凤母讳的情况,由于文献失载,因而无法确认。
图5 初江大王颂词拓片
(引自《大足石刻铭文录》)
图6 《大藏佛说守护大千国土经》刻文拓片局部
(引自《大足石刻铭文录》)
图7 《普劝持念阿弥陀佛》碑文拓片局部
(引自《大足石刻铭文录》)
三.
争讼害孝:“斗鸡争虫”与昌州地方社会问题
综上所述,《地狱变相》是赵智凤精心设计的一组造像,除了体现地藏菩萨救度阴阳两界的本愿外,具有明显的弘扬孝道的意涵,即本图的价值主题所在。这一安排,既体现了赵智凤作为一名高僧的宗教情怀,也体现了赵智凤作为一个富于情感的个体的人间情怀。即,总体而言,《地狱变相》突出地表达了孝道观念,这一设计无疑令人印象深刻。就本文所论的食肉害孝而言,我们认为还与彼时昌州地方社会问题形成关联。
如前所述,“养鸡图”中刻画了两只成鸡争抢蚯蚓的细节,但形象颇为奇怪:小头细颈,梭身束尾,长腿尖爪。尤其是鸡冠很小,体型饱满,腿肌发达,强劲有力(见图8)。从宋人所绘《子母鸡图》中的成鸡形象看,彼时家鸡与今日中国土鸡并无不同。在宋代文献中,上述成鸡形象反而更符合斗鸡的特征。南宋周去非曾谈到他在广东见到的斗鸡:“毛欲疏而短,头欲竖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疏而长,目欲深而皮厚,徐步眈视,毅不妄动,望之如木鸡。”所谓“望之如木鸡”,是指斗鸡特有的沉毅神态。图8所见《地狱变相》中的双鸡,右鸡稍稍伸颈过去叼住蚯蚓一端,肌肉开始紧张,呈现欲争斗之态;左鸡虽口衔蚯蚓一端,但形态屹立不动,符合“呆若木鸡”特征。通过与现存传统斗鸡品种的中原斗鸡比对,两者的形态特征也非常接近。包括体型紧凑,体格结实,腿骨粗壮,瘤状平冠,肉髯薄小,紧贴颌下等,这些特征都高度相似。由此可证,《地狱变相》所刻双鸡确为斗鸡。那么,赵智凤为什么要采用斗鸡形象?从实证的角度看,蜀地有斗鸡风俗。张咏曾吟咏蜀中风俗道:“斗鸡破百万,呼卢纵大噱。”不过,如果仅是为了说明蜀地斗鸡风俗,为何还要设计双鸡争虫细节?这些细节与《地狱变相》主题有什么关系?关于这一问题,需要从历史语境与历史情境两个方面进行解读,方能均衡解释斗鸡形象与双鸡争虫这一独特的细节安排。
图8 “养鸡图”细节(作者摄制)
从历史语境看,彼时有“鸡虫得失”典故,颇为时人所知。该典故出自杜甫《缚鸡行》:“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了无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根据王嗣墹解释,此诗原意是指:“公晚年溺佛,意主慈悲不杀,见鸡食虫蚁而怜之,遂命缚鸡出卖。见其被缚喧争,知其畏死,虑及卖去遭烹,遂解其缚,又将食虫蚁矣。鸡得则虫失,虫得则鸡失,世间类者甚多,故云‘无了时’。”到宋代,该典故含义已发生转换,常常用于譬喻为了细微利益不顾后果的争斗行为。如刘挚诗云:“鸡虫闲得失,蛮触小交攻。”又李昴英诗云:“每羞名利区,得失争虫鸡。”均是此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鸡虫得失又专指民间为了细微利益相互争讼。南宋刘克庄在回顾自己所作判决文书时说:“所决滞讼疑狱多矣,性懒收拾,存者惟建溪十余册,江东三大册,然县案不过民间鸡虫得失,今摘取臬司书判稍紧切者为二卷,附于续稿之后。”综合来看,在宋代语境中,双鸡争虫具有为了争夺微利不顾后果的意思,又特指民间为了纤毫利益相互争讼的行为。而将争虫鸡塑造成斗鸡形象,更加强化了纤毫必争不计后果的寓意。从历史情境看,这一细节设计是对民间面对利益纤毫必争的艺术隐喻,又集中体现在昌州地区民间围绕财产问题的争讼方面,可归纳为“争讼害孝”,系赵智凤有意设计的细节。
北宋时期,昌州素有“讼简”的美誉。所谓“讼简”,是说风俗淳厚,百姓和睦,争讼稀少。大约熙宁年间(1068—1077),张唐民知昌州,对该地风俗之美深有感触,赋诗赞叹:“讼简民淳羡小州,两衙才退似归休。”尽管南宋时期的两本地理志仍称昌州“其俗朴厚”,“士愿而劝学,民勤而力穑,不趋末作,不事燕游”。但各种文献中再无昌州“讼简”的赞誉,反而出现一些民间争讼不断的记录。南宋时期,由于川陕战场军费需求大增,赋税沉重。彼时,南宋在四川、淮东、淮西、湖广设立四大防区,各自成立总领所负责筹集军费。其中,“合三总领所支,仅当四川一年之数”。也就是说,四川军费支出相当于其他三个战区总和。绍兴七年,四川每年征收赋税达到3667万缗,其中,2068万缗系南宋以后新增部分,皆用于军费支出,“比旧额已过倍”。绍兴十一年宋金和议后,尽管有一些减免,但总体情况并不乐观。绍兴二十六年,潼川府路转运判官王之望说,尽管朝廷屡有减免,而实际效果有限,“其本原实在军中也。军中之费仍旧,则岁计所减必妨”。直到嘉定初年,魏了翁还说:“蜀中赋敛繁重,久为民病者,如折帛之害,盐酒之害,皆中兴以来军兴一切之须,名号纷纷,未易悉数,逾八十年,而未得驰焉。”在此背景下,四川包括昌州地区社会矛盾必然呈现加剧趋势,有害孝道的民间纠纷屡屡见诸记录。就昌州而言,绍兴四年发生了一件颇有典型性的事件。当地有个叫陈祈的富民,彼时父亡母存,因为担心三个年幼的弟弟长大后分其产业,于是将家中善田质押给泸州人毛烈。待其母亲去世,陈祈用少量财产打发了三个弟弟,随后载着数千缗钱去找毛烈赎押。毛烈见财起意,将这笔钱贪污。陈祈诉于县,县吏受毛烈贿赂,县令反而杖责陈祈。“诉于州、于转运使,皆不得直”。陈祈被迫到东岳行宫告阴状,毛烈被抓到阴间对质,冥官用业镜一照,所做恶行暴露。最终陈祈得以伸冤,而毛烈也交代除陈祈之外,“平生以诈得人田,凡十有三契”。这个故事于民间而言至少说明两点,一是民间围绕财产问题纠纷严重,二是围绕财产争夺而孝道尽失。绍定六年(1233),潼川府路安抚使、知泸州魏了翁指出:“本路之民,元是淳朴,其间或被凶猾之人扇摇是非,兴起词讼,甚至假儒衣冠,出入官府。”又说:“东川之俗,素号淳朴,乃自近岁,物贵银艰,重以科调百出,民不聊生,浸失常心,有关风化。且如子于父母一体而分,若兄若弟,实同一气。至于族属虽有远近,自祖先视之,则均为骨肉。今或父母尚在而子孙析居异财,视父母如路人,兄弟乖争,田产赀用,纤毫必较,往往迭相吞并,连岁兴讼。又有不幸偶无子孙,远近族属争相睥睨,死者之肉未寒,他人入室,掩有家赀,如被劫盗。甚者诬谤寡妇,撼摇当立之人。此风薄恶,渐不可长。又如甥舅之亲,婚姻之家,虽由人合,实系天伦,或因贫富不侔以丐贷而争讼,或因孤弱无知以欺陵而致词,不思一到讼庭,便是仇敌,其如无理,不免犯法,纵令得理,亦已伤恩。其争起于毫芒,其怨及于子孙。”魏了翁多次在潼川府路任职,包括与昌州毗邻的遂宁府,因而对这一带的情况比较了解。其所说的“本路”“东川”系指潼川府路,也包括昌州在内。所谓“其争起于毫芒”,与“鸡虫得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从魏了翁反映的情况看,南宋以后四川地区包括昌州民生艰难,由此造成严重内卷,民间争讼不断,与北宋时期的“讼简”已截然不同。造成这一切的主因当然是战争导致的“科调百出”,但在民间集中表现为争讼不断而致孝道沦丧。因此,赵智凤设计的斗鸡争虫细节,似在隐喻民间围绕财产问题的争讼现象:好讼者就像斗鸡一样,不满足于简单友爱的生活,非要你争我夺,由此导致人伦孝道丧失,甚至杀生害命,坠入地狱恶趣。其现实隐喻巧妙贴切,图像内外自然关联,体现了赵智凤高超的艺术设计能力,是赵智凤对彼时昌州地方社会现实问题的艺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