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元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并州地界连降三日大雪,官道上积雪没膝,行人断绝。这一日黄昏,祭酒桓回从晋阳城外查勘灾情归来,青布棉袍上结满冰碴,腰间酒葫芦早已空空如也。
"这鬼天气,怕是连山魈都要冻僵了。"桓回呵着白气,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转过山道拐角。忽然见前方老松树下立着个身影,灰布棉袍上竟无半点雪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却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癯如古松,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笑意。"这位郎君,老朽冒昧,可否讨碗酒暖身?"
桓回解下空葫芦面露愧色:"实在不巧,酒已饮尽。老丈若不嫌弃,可随在下到前面驿站歇脚。"
老者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个青瓷酒瓶:"既如此,老朽请郎君饮一杯如何?"说着拔开瓶塞,顿时酒香四溢,竟带着江南特有的梅子清香。桓回心中诧异,这冰天雪地里,酒液竟还冒着丝丝热气。
三杯下肚,老者忽然问道:"郎君在州府任职,可认识一位叫成凭的参军?"
"成参军?"桓回酒意微醺,"正是在下同僚,就住在晋阳城西。"
老者眼中闪过异彩,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叩:"他左眉上那道疤可还明显?"
桓回闻言一惊。成凭眉上确有道寸余长的旧疤,平日被眉发遮掩,若非亲近之人绝难知晓。"老丈与成参军是旧识?"
"五十三年了。"老者望着远处雪幕,声音忽然飘忽起来,"建武七年春,我们在吴郡松涛亭下过最后一局棋,说好来年重阳再战,谁知..."他忽然收住话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放在石桌上,"劳烦转交成参军,就说麻子轩问他,当年那局残局,可还记得?"
桓回正要细问,一阵朔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待他抬手遮面再放下时,石桌对面已空空如也,唯余那枚黑玉棋子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酒瓶也不见踪影,只有衣襟上的梅子酒香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次日清晨,桓回顶着黑眼圈叩响成凭宅门。成凭年近六旬,精神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健旺,见他神色有异,忙引入书房奉茶。
"桓祭酒这般早来,莫非赈灾粮款出了岔子?"
桓回从怀中取出黑玉棋子:"参军可认得此物?"
棋子刚落在案上,成凭便如遭雷击。他颤抖着捧起棋子对着晨光细看,只见棋子内侧刻着极小的"松涛"二字。"这...这是子轩的随身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当桓回描述昨夜奇遇,提到"麻子轩"三字时,成凭手中茶盏当啷落地。他踉跄站起,从书架暗格取出一卷泛黄画轴。展开来看,画中两个青年正在亭中对弈,题款正是"建武七年春与子轩兄弈于松涛亭"。
"子轩兄若在世,该有八十一岁了。"成凭抚过画中人物,声音哽咽,"那年倭寇犯境,他率乡勇守城,被流矢所伤...我赶到时,他攥着这枚棋子说'残局未了'..."老泪纵横间,成凭忽然抓住桓回手腕,"那老人在何处与你相见?"
二人带着家仆赶到老松树下,积雪上竟无半个脚印。桓回昨夜饮酒的石桌上,积雪足有三寸厚,哪有人坐过的痕迹。成凭却似早有预料,命人在松树下摆开香案,取出随身携带的棋盘。
"子轩兄最爱雪天对弈。"成凭将黑玉棋子轻轻放在天元位,"那年他执黑,刚下到第一百七十三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册棋谱,翻到某页摆在棋盘旁。
暮色渐浓时,一阵异香忽然弥漫开来。桓回眼见棋盘对面的积雪上,渐渐显出个模糊的人形凹陷,仿佛有人跪坐而下。成凭却似见了老友般自然,抬手落下白子:"该你了。"
空无一人的对面,一枚黑子忽然凭空出现在棋盘上。桓回汗毛倒竖,却见成凭神色如常,继续落子。如此往来三十余手,当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时,棋盘上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将军!"成凭突然推枰大笑,"五十三年了,到底还是我赢了这局!"
松枝无风自动,积雪簌簌落下。桓回分明听见个苍老声音笑道:"成兄棋艺精进,子轩心服。"再看棋盘,黑子已排成"别矣"二字。
成凭对着虚空深深一揖:"故人厚赠,不敢相忘。前年我已将《海国志异》整理成册,托商队送往吴郡麻氏宗祠。"说着从袖中取出本手抄册子,"这是副本,请子轩兄过目。"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页忽然停住。桓回偷眼望去,见那页记载着东海鲛人的传说,空白处多了行墨迹新鲜的批注:"人言鲛人泣珠,实乃月华凝结,置于棋枰可照见幽冥。"字迹与画轴上题款一模一样。
月色渐明时,异香消散,棋盘上只余那枚黑玉棋子。成凭小心拾起棋子,发现背面多了道新刻的纹路——弯月映照下的亭台剪影。
回城路上,桓回终于忍不住问道:"参军早知会遇到..."
"三日前我就梦见子轩兄站在雪地里。"成凭摩挲着棋子,"他说在黄泉路上等了五十年,终于找到个能托付的活人带话。"忽然转头凝视桓回,"桓祭酒可曾奇怪,为何那老人独独选中你?"
桓回想起老者递来的梅子酒,猛然记起祖母正是吴郡麻氏旁支,幼时常给他喝这种家酿。
"阴阳相通,自有缘法。"成凭望着远处灯火点点的晋阳城,"子轩兄生前最爱说,人世间最难得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有人能记着你爱吃什么酒,下棋喜欢让几子。"说着将棋子郑重收入贴身的香囊,"这局棋了,他也该安心往生了。"
此后每逢清明,成凭都会在松树下摆一局棋。桓回则把这段奇遇记入《并州异闻录》,末了写道:"幽明虽隔,情谊可通。生者不忘,死者不灭。若问证据,但看晋阳城西成参军眉间旧疤——那正是建武七年倭寇破城时,他为抢回麻子轩尸首所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