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浪涛拍打着礁石，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渔民的号子飘向远方。在这无名渔村的东头，有座简陋的渔寮，住着个沉默寡言的渔夫。没人知道他何时来此，只记得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抱着木匣踉跄进村，腰间悬着柄缠红绸的长剑。
他自称姓杨，是个落魄的江湖客。村长老张头见他剑鞘上"霜天"二字古朴苍劲，便知此人来历不凡，却也不多问，只给他指了村东那座废弃的渔寮。
渔寮临海而建，推窗便是无垠碧波。杨羽生——这是他的全名——每日寅时起身，修补渔网，卯时出海，日落而归。他捕鱼手法娴熟得不像新手，却总在满舱时收网，从不多取。村里人渐渐习惯了这个独来独往的异乡人，只当他是个心灰意冷的江湖客，来此避世。
这夜月明星稀，杨羽生如常驾着小舟出海。海风拂过他额前散落的灰发，露出左眉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他撒网的动作干净利落，手腕一抖，渔网如莲花绽放在墨色海面上。
"咦？"杨羽生忽然皱眉。网绳传来的触感异常轻盈，不似鱼群应有的挣扎。收网时，一段流光溢彩的织物缠在网眼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他伸手触碰的刹那，指尖传来微微刺痛，竟是被织物边缘划出了道血痕。
"鲛绡..."杨羽生瞳孔微缩。传说中鲛人织就的绡纱，入水不湿，遇火不焚。他将这尺余长的绡纱揣入怀中，未注意到海面下有一双幽蓝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十三年前的杨羽生，还不是如今这个沉默的渔夫。
那时江湖上无人不知"白虹剑神"的名号。七岁习剑，二十岁大成，一柄"霜天剑"出鞘时剑光如烈日破云，剑气所至，山石崩裂。最令人胆寒的是那道三丈长的耀眼剑气，曾一剑劈开七层铁甲，剑光之盛令观者三日不能视物。
但剑神之名，并非只因他的剑法。
十五年前，黑水崖公孙老魔掳掠幼童练邪功，杨羽生单剑独闯魔窟，一剑"白虹贯日"劈开黑水崖山门，救出三十余名孩童。那一战，公孙老魔临死前厉声诅咒："杨羽生！你此生必丧至爱，孤苦终老！"
杨羽生冷笑收剑，未将诅咒放在心上。
直到他遇见柳青萝。
柳青萝是药王谷掌门的独女，医术精湛，性情温婉。十四年前杨羽生重伤求医，她日夜守在他榻前，银针渡穴，药香盈袖。伤愈那日，杨羽生望着她低眉煎药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世间除了剑，原来还有别的东西值得珍惜。
一年后，他们在洛阳城听雨楼定下婚期。大婚当日，红烛高照，杨羽生亲手为柳青萝簪上一支羊脂白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心嵌着两颗东海明珠——是他上月独闯蛟龙潭取来的聘礼。
"今日过后，你便是杨夫人了。"他低声笑道。
柳青萝抿唇一笑，正要回应，忽听楼下传来一声惨叫！
"杨羽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七大派高手联手围攻，竟是公孙老魔之子前来复仇！杨羽生霜天剑铿然出鞘，剑光如白虹贯日，瞬间斩杀数人。然而敌众我寡，混战之中，一道寒光骤然从暗处射来——
"夫君小心！"
柳青萝猛地推开他，一枚"阎王帖"透骨钉深深刺入她的心口。
"青萝——！"杨羽生目眦欲裂，一把抱住她。
柳青萝嘴角溢血，却仍勉强笑着，抬手想触碰他的脸："夫君……簪子……别弄丢……"
话音未落，玉手垂落，那支白玉簪"叮当"一声坠地。
那一夜，听雨楼爆发出比烈日还刺目的剑光，整座洛阳城亮如白昼。杨羽生杀红了眼，霜天剑剑气纵横，七大派高手尽数伏诛。待黎明时分，他浑身浴血，抱着柳青萝的尸体踉跄离开，霜天剑拖在身后，剑光灼烧青石，留下一道焦黑痕迹。
他在城门刻下"杀人者杨羽生"六个大字，每个笔画都泛着惨白剑光，仿佛在向整个江湖宣告——剑神已疯。
翌年清明，药王谷后山多了一座新坟。此后，江湖再无白虹剑神。
渔寮内，杨羽生从梦中惊醒，枕畔竟散落着几粒珍珠。窗外海涛声声，似在重复梦中女子的哀求。
此后三日，他夜夜梦见那蓝发少女。她哭诉敖青如何勾结北海鲛族发动政变，如何将鲛王囚禁在珊瑚迷宫深处。第四夜，当蓝汐展示左肩新月形胎记时，杨羽生如遭雷击——这与柳青萝的胎记一模一样！
"月圆之夜，随鲛绡指引..."蓝汐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一缕幽香萦绕。
八月十五，杨羽生从床底拖出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开箱时，铁锈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箱中整齐叠着件染血的白色劲装，下面压着柄缠金丝剑鞘的长剑。他指尖发颤地抚过剑鞘上"霜天"两个古篆。
"铮！"剑出鞘的清鸣打断回忆。霜天剑十三年未饮血，剑身却依旧寒光凛冽。杨羽生挽了个剑花，剑气在墙上刻下道三寸深的痕迹。他苦笑着摇头："果然生疏了。"
子时将至，他将鲛绡系在剑鞘上。神奇的是，绡纱一沾海水便发出淡蓝微光，如活物般指向东南方。深吸口气，他纵身跃入海中。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水下呼吸自如。鲛绡散发出的蓝光形成气泡裹住他，所过之处鱼群纷纷避让。游了约莫半个时辰，海底出现个幽深洞穴，洞口堆满沉船遗骸，像巨兽的森森利齿。
刚进洞，鲛绡光芒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鳞片摩擦岩石的窸窣声。
"人类？"沙哑的声音在洞壁间回荡，"敖将军说得没错，果然有不怕死的来送死！"
霎时间，十几双幽绿眼睛亮起。杨羽生剑随身转，霜天剑爆发出刺目白光，照亮了包围他的怪物——人身鱼尾，手持珊瑚长矛。为首者额生独角，正是叛将敖青。
"杀！"敖青一声令下，鲛人士兵齐齐刺出长矛。杨羽生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剑光如匹练横扫。最前排的珊瑚矛应声而断，断口处平滑如镜。他落地时剑招已变"银河倾泻"，剑气化作漫天光点笼罩敌群。
"他是'霜天剑神'！"有鲛人惊恐大叫。十四年前东海论剑，杨羽生曾一剑劈开怒江，这个称号便是那时所得。
敖青怒吼着现出原形——一条三丈长的青鳞海蛇。它毒牙间喷出墨绿毒雾，所经之处岩石滋滋作响。杨羽生旋身避让，衣角仍被腐蚀出几个破洞。他眼神一凛，霜天剑突然脱手飞出，如白虹贯日直取蛇目。
"啊！"敖青左眼爆出一团血花，疯狂扭动身躯撞塌了半边洞壁。杨羽生凌空接住飞回的剑，剑气过处，海水被撕裂出真空通道，将剩余鲛人尽数腰斩。
循着啜泣声，他在洞穴深处找到被锁链束缚的蓝汐。她比梦中更美，蓝发如瀑，耳后腮纹精致，腰以下覆满晶莹鳞片。最令他震惊的是，她左肩的新月胎记与柳青萝分毫不差！
"恩公..."蓝汐湛蓝眼眸盈满泪水，"快救父王！敖青把他关在珊瑚迷宫最底层..."
话音未落，整座洞穴剧烈震动。敖青的狂笑传来："潮汐倒灌，你们就永远留在这吧！"海水疯狂涌入，眨眼间已没至腰间。
"抓紧我！"蓝汐将鲛绡缠在两人手腕上。杨羽生只觉浑身一轻，竟被带着如箭般射向洞穴深处。沿途景物模糊成色块，唯有蓝汐发丝间闪烁的磷光如指路明灯。
穿过曲折水道，眼前豁然开朗——座由红珊瑚构建的宫殿矗立在海底平原上，此刻却被黑色海藻缠绕，守卫都变成了石像。蓝汐带着杨羽生从侧门潜入，在迷宫般的廊道间疾驰。
"父王被敖青用邪术困在宝座下..."蓝汐声音发颤，"需要至阳之血破阵。"
杨羽生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掌。鲜血滴在宝座镶嵌的太极图上时，整座宫殿发出嗡鸣。地面裂开，露出水晶囚笼，里面躺着位须发皆白的老鲛人，胸前插着七根骨钉。
"霜天剑借我一用。"蓝汐接过长剑，轻抚剑身念动咒语。剑刃泛起柔和的蓝光，她精准地挑出骨钉。最后一根钉离体的瞬间，老鲛人猛然睁眼，张口喷出道金光直冲海面。
霎时间，所有黑藻枯萎脱落，石像守卫纷纷苏醒。远处传来敖青凄厉的哀嚎，显然受到了反噬。鲛王蓝昊虚弱地握住杨羽生的手："人类，你救了鲛族..."
三日后，珊瑚宫殿恢复了往日辉煌。夜明珠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鲛人乐师演奏着空灵的海之歌。杨羽生端坐在客席，看着鲛王在侍从搀扶下登上宝座。
"杨恩公。"蓝昊声音浑厚，"鲛族向来恩怨分明。你救了我族，当受重谢。"
他击掌三下，十二名鲛人侍卫抬着六个珍珠镶嵌的宝箱鱼贯而入。箱盖开启的瞬间，殿内金光灿灿——第一箱是龙眼大的南海明珠；第二箱装着血珊瑚雕成的珍玩；第三箱满是金锭；第四箱盛着鲛绡；第五箱陈列着各式神兵；第六箱却只放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箫。
"这些薄礼，聊表谢意。"蓝昊笑道，"另外..."他转向站在杨羽生身旁的蓝汐，"小女蓝汐，自幼聪慧。若恩公不弃，愿许配于你。"
杨羽生愕然抬头，正对上蓝汐含羞带怯的目光。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柳青萝站在药王谷的梨花树下，朝他浅浅一笑。
"父王！"蓝汐轻嗔，耳鳍泛起淡淡的粉红。
杨羽生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鲛王大喜，当即命人准备婚礼。当夜，珊瑚宫殿张灯结彩，鲛人们唱着古老的祝福歌谣，将新人送入洞房。
红烛高照，蓝汐取下束发的珍珠钗，蓝发如瀑倾泻。她转身时，杨羽生忽然怔住——烛光下，她的侧脸与柳青萝竟有八九分相似。
"夫君？"蓝汐疑惑地唤道。
杨羽生伸手轻触她左肩的胎记："你...可曾做过关于陆地的梦？"
蓝汐偏头思索："自小常梦到座开满梨花的山谷，还有个使剑的男子..."她忽然蹙眉，"奇怪，那人的模样，竟与夫君有八分相似。"
杨羽生心头剧震，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蓝汐"啊"地轻呼出声："这簪子...我梦中见过！"
烛花爆响，两人相视无言。窗外，潮声如诉。
婚后第三个月，杨羽生带着蓝汐回到渔村。村里人见这沉默的渔夫突然带回个天仙般的妻子，都啧啧称奇。更让人惊讶的是，村东头很快建起座青瓦白墙的大宅院，院里时常传出悠扬的箫声——那是蓝汐在吹奏鲛王赐予的玉箫。
月圆之夜，蓝汐喜欢坐在礁石上唱歌，歌声空灵，引得鱼群环绕。杨羽生则在一旁练剑，剑气如白虹掠空，劈开海浪。有渔民信誓旦旦地说，曾看见那蓝发女子唱歌时，眼泪落下就变成了珍珠。
这日清晨，杨羽生从箱底取出那件染血的白色劲装。蓝汐接过，在阳光下细细漂洗，血渍竟渐渐消褪。"鲛绡遇水不染。"她笑着解释，"这衣裳我重新织补过了。"
杨羽生穿上旧衣，恍如隔世。蓝汐忽然"咦"了一声，从他衣领内侧拈出片干枯的梨花花瓣。
"药王谷的梨花..."杨羽生轻声道，"那年春天，青萝站在树下..."
蓝汐将花瓣放在掌心，轻轻一吹。花瓣飘向大海，在晨光中化作点点荧光。
当晚，杨羽生梦见柳青萝站在月光下的海面上，朝他轻轻挥手，笑容恬静。醒来时，蓝汐正倚在他怀中，发间簪着那支羊脂白玉簪。
浪涛声中，霜天剑在鞘内微微嗡鸣，如泣如诉，又如重逢的欢欣。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