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鸦镇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快。商队刚进镇子,天就黑透了。领队的胡老爷擦了擦额头的汗,指着前方一盏摇晃的灯笼道:"今晚就住'归途客栈'吧,虽然旧了些,但房间宽敞。"
书生白子瑜抬头望去,那客栈灰墙黑瓦,檐角上蹲着几只石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大门上方"归途客栈"四个字的金漆已经剥落大半,看起来像是"鬼途客栈"。
"胡老爷,我听说这客栈..."镖师赵铁胆压低声音,"不太干净。"
胡老爷摆摆手:"江湖传言岂可尽信?再说这穷乡僻壤,哪还有别的选择?"
客栈大堂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柜台后站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眉眼间透着精明,见客人进门,立刻堆起笑脸:"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六间上房。"胡老爷掏出银子,"再准备两桌酒菜。"
妇人——自称是老板徐三娘——接过银子,突然压低声音:"各位夜里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出来看。小店...偶尔有些怪声,但绝不会伤人。"
白子瑜心头一紧,正想追问,却被赵铁胆拉走:"书生,别多事。走江湖的,哪个店没点怪谈?"
酒足饭饱后,众人各自回房。白子瑜的房间在二楼尽头,窗户正对着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他点亮油灯,发现墙上满是水渍形成的古怪纹路,乍看像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疑心生暗鬼..."白子瑜自我安慰着,拿出书卷准备夜读。窗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
他屏息凝神,又一声"嗒"响起。白子瑜咬牙起身,猛地推开窗户——一只黑鸦扑棱棱飞走,窗台上留着几片枯叶。
"自己吓自己..."他苦笑着关窗,却瞥见槐树下似乎站着个红衣人影。再定睛看时,那里又空空如也。
三更时分,白子瑜被一阵"沙沙"声惊醒。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地板,从墙角一路延伸到门口。
"谁?"他颤声问道,无人应答。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白子瑜披衣起身,想起徐三娘的警告,又犹豫了。这时,隔壁赵铁胆的房门"吱呀"开了。
"书生,你也听见了?"赵铁胆手握钢刀,眼中精光闪烁。
白子瑜点点头:"楼下好像..."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哭声从地底传来,仿佛有个女子在极远的地方哀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楼下摸去。
大堂漆黑一片,那哭声却越发清晰。赵铁胆摸到柜台边,突然"咦"了一声:"书生,来这边!"
白子瑜凑近一看,柜台后的地板竟有一道暗门,此刻微微开启,阴冷的风从缝隙中涌出,带着腐朽的气息。
"下面是...地窖?"白子瑜声音发颤。
赵铁胆摇头:"谁家地窖做得这么隐蔽?"说着,他一把拉开暗门,露出向下的石阶。
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叮当"声,像是金属轻轻碰撞。
赵铁胆艺高人胆大,率先往下走。白子瑜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石阶潮湿滑腻,两旁的墙壁上长满青苔。走了约莫三丈深,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间石室!
"这...这是古墓!"白子瑜惊呼。石室中央摆着一具腐朽的棺材,周围散落着陪葬的陶俑和铜器。墙壁上绘着褪色的壁画,依稀可见一位将军模样的男子和一群仆从。
赵铁胆用刀尖挑起一个铜铃:"难怪客栈闹鬼,原来建在坟头上!"
就在这时,棺材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击。两人汗毛倒竖,连连后退。
"谁在那里?"赵铁胆厉声喝道。
棺材盖缓缓移开,一只苍白的手搭上棺沿。白子瑜双腿发软,却见赵铁胆一个箭步上前,钢刀抵住那只手:"装神弄鬼!出来!"
棺中坐起一个红衣女子,面容姣好却惨白如纸。她看着两人,幽幽叹道:"三百年了...终于有人来了..."
白子瑜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子根本没有影子!油灯的光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你们不必害怕。"女鬼声音飘忽,"我若想害人,这客栈早成凶宅了。"
赵铁胆刀尖微颤:"你...你是人是鬼?"
"我乃镇远将军夫人,三百年前被活埋殉葬。"女鬼眼中流下血泪,"这客栈压在我的墓室上方,每逢阴气重时,我的怨气就会渗出..."
白子瑜壮着胆子问:"那客栈里的怪事..."
"是我魂魄游荡所致。"女鬼苦笑,"我本无意惊扰活人,但怨气凝结,已成邪物。每到子时,就会不受控制地重现死亡时的痛苦..."
她话音刚落,整间墓室突然剧烈震动,陪葬品纷纷倒地碎裂。女鬼面容扭曲,发出刺耳的尖叫:"快走!它要醒了!"
"它?"赵铁胆话音未落,墓室角落的阴影突然蠕动起来,化作一只巨大的黑手向他们抓来!
赵铁胆一把拽住白子瑜就往石阶跑。身后传来女鬼凄厉的喊声:"明日午时,带黑狗血来!否则全镇都要遭殃!"
两人跌跌撞撞冲上楼梯,那黑手在暗门处徘徊片刻,最终缩了回去。他们瘫坐在地,浑身冷汗。
"那...那是什么东西?"白子瑜牙齿打颤。
赵铁胆面色铁青:"恐怕是将军夫人怨气所化的邪物...我们得..."
"你们在干什么?"徐三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两人回头,见她手持油灯,脸色阴沉得可怕。
白子瑜正要解释,赵铁胆却抢先道:"老板娘,你这客栈底下有古墓,怎么不早说?"
徐三娘的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愕,最后化为无奈:"你们...见到了?"
"见到了棺材里的女鬼,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赵铁胆站起身,"她说要黑狗血..."
徐三娘长叹一声:"果然瞒不住了...进来说话吧。"
她把两人带到厨房,倒了三杯烈酒:"二十年前我接手这客栈时,就发现地下有古怪。请来的道士说,下面埋着个怨气极重的古墓,但邪物尚未成形,只要不惊动它..."
"所以你就隐瞒下来继续开店?"白子瑜难以置信。
"我能怎么办?"徐三娘苦笑,"这客栈是我全部家当。况且前十年确实相安无事...直到最近,怪事越来越多..."
赵铁胆一饮而尽杯中酒:"明日午时,准备黑狗血。我和书生再下一趟墓。"
"不行!"徐三娘惊呼,"那邪物已经成形,下去就是送死!"
"难道等它冲出来害人?"赵铁胆冷笑,"我赵铁胆走镖二十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白子瑜虽然害怕,却也点头:"老板娘,那女鬼似乎还有理智...也许我们能帮她解脱..."
徐三娘看着两人坚定的表情,终于妥协:"好吧...但我要一起去。"
窗外,一只黑鸦落在槐树上,血红的眼睛盯着客栈的灯光。更深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晨光熹微,白子瑜和赵铁胆一夜未眠。徐三娘天不亮就出门了,说是去找纯黑的土狗。
"黑狗血至阳,最能克制阴邪。"赵铁胆磨着钢刀说道,"书生,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子瑜摇头,虽然脸色仍有些发白:"读圣贤书,当为世间除害。况且...那夫人似乎真有冤屈。"
正午时分,徐三娘牵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大狗回来。奇怪的是,那狗不叫不闹,温顺得出奇。
"怪事,"徐三娘摸着黑狗的脑袋,"寻常狗见了我这客栈都狂吠不止,这只却像是...像是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
赵铁胆接过狗绳,黑狗竟主动舔了舔他的手。这个铁打的汉子突然有些不忍:"老伙计,对不住了。"
手起刀落,黑狗几乎没有挣扎。鲜血流入准备好的陶碗,赵铁胆又加入朱砂搅拌均匀。鲜红的液体在正午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走。"赵铁胆将血碗递给白子瑜,自己提着一桶备用狗血,腰别钢刀。
三人再次来到柜台后的暗门前。与昨夜不同,此刻暗门边缘竟渗出丝丝黑气,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
"小心。"徐三娘取出三张黄符,"含在舌下,可防阴气侵体。"
暗门一开,阴风扑面。石阶上布满黏腻的黑色物质,像是某种分泌物。白子瑜举着油灯的手不住颤抖,灯光映出墙上新增的抓痕——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剧烈挣扎过。
下到墓室,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凉气——棺材完全碎裂,墓室西侧墙壁塌陷,露出一条向下的甬道,深不见底。
"昨夜还没有这个..."白子瑜话音未落,甬道深处传来"哗啦"的铁链声。
红衣女鬼突然出现在破碎的棺材旁,身形比昨夜透明许多,仿佛随时会消散。"你们来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它已经挖通了将军的炼尸室...很快就能..."
"夫人,我们带了黑狗血。"赵铁胆举起血碗,"该怎么用?"
女鬼指向棺材底部:"掀开底板,有个青铜八卦...啊!"她突然惨叫一声,身形扭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拉扯。
甬道里的铁链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徐三娘脸色大变:"不好!它要出来了!"
赵铁胆一个箭步上前,掀开棺材底板。果然有个脸盆大小的青铜八卦嵌在地上,上面刻满诡异的符文。
"把血倒在八卦上!"女鬼艰难地喊道,"快!"
白子瑜刚要倾倒血碗,突然一条碗口粗的黑影从甬道激射而出,直扑他面门!赵铁胆眼疾手快,一刀劈下,那黑影断成两截落在地上,竟像活物般扭动着。
"是触手!"徐三娘尖叫,"那邪物能分化形体!"
更多黑影从甬道涌出,如同无数巨蟒。赵铁胆将整桶黑狗血泼向甬道,黑影触之即燃,发出刺耳的嘶叫。一股腐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现在!"女鬼用尽力气喊道。
白子瑜将血碗扣在青铜八卦上。血液接触铜面的瞬间,竟像被吸收般渗入符文,整个八卦开始发红发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徐三娘双手结印,念动金光神咒。八卦越来越亮,那些黑影疯狂扭动,却开始被拉回甬道深处。
女鬼的身影飘到八卦上方:"还不够...需要我的魂魄做引子..."
"夫人!"白子瑜想拉住她,手却穿过虚影。
"书生,替我超度..."女鬼凄然一笑,整个化作一道红光投入八卦。八卦顿时光芒大盛,甬道口浮现出无数血色锁链,将黑影硬生生拖了回去。
整座墓室剧烈震动,碎石纷纷掉落。赵铁胆拽起白子瑜:"走!要塌了!"
三人拼命爬上石阶,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崩塌声。他们刚冲出暗门,整个地板就塌陷下去,烟尘弥漫。
大堂里一片狼藉,柜台倒在地上,暗门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但奇怪的是,洞中不再有阴气渗出,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宁静。
"结...结束了?"白子瑜瘫坐在地,这才发现手心多了一个月牙形的红印。
徐三娘望着黑洞,轻声道:"将军夫人用自己残存的魂魄补全了封印...那邪物再也出不来了。"
赵铁胆擦了擦刀:"这客栈..."
"我会填平这个洞,在上面建个小祠堂。"徐三娘眼中含泪,"她守护了这里三百年,该有人供奉香火了。"
当夜,白子瑜做了个梦。梦中红衣女子向他盈盈下拜:"多谢公子超度之恩。妾身罪孽已消,将入轮回。这月牙印记是来世相认之凭..."醒来时,手心的红印微微发热。
次日清晨,商队离开三鸦镇。白子瑜回头望去,晨雾中的归途客栈安静祥和,檐角石鸦仿佛在朝他点头告别。
"书生,发什么呆?"赵铁胆拍了拍他肩膀。
白子瑜笑了笑:"赵兄,你说人真有来世吗?"
赵铁胆望着远方的山路,罕见地露出深思的表情:"走镖二十年,我见过太多说不清的事...谁知道呢?"
两人相视一笑,跟着商队走向朝阳升起的方向。而在他们身后,一缕清风拂过客栈门前的槐树,枯枝上竟冒出了几点新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