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大学毕业，为了完成一篇社会类主题的论文，特地跑到北京的马驹桥，体验了一段日结生活，让我感慨万千。

混乱肮脏的马驹桥街道，让人有种不是在繁华首都北京的感觉。对于城市中的年轻人来说，选择一份在高档写字楼内的体面工作，才是人生的辉煌目标；但对于另一群年轻人，成功来到马驹桥，就意味着人生有了转机。在马驹桥，许多人裹着军大衣在路边沉沉睡着，广场的喧闹怎么也叫不醒他们；而当凌晨招工的的大巴驶入广场，他们就像打了鸡血，一跃而起，开启了他们的日结生涯。

从时间模式来看，日结工的社会活动与社会时间紧密相关，日结劳务市场呈现出时间上的周期性。北京马驹桥的日结工通常居住于距离劳务市场比较近的三街，通勤时间大概在20分钟，选择白班日结通常早上五点就需要起床。日结主要有白班和夜班两个不同的时间段，白班是早上八点至晚上八点，夜班则是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这其中没有计算上日结工寻找工作，等待中介车辆往返接送的时间。

早上五、六点左右，在通往劳务市场的街边木椅上，常常睡着几个人，他们枕着自己的行李。走过这段路程的过程中，路边都是各类人力资源店铺，中介们很聪明，总会把最诱人的条件写在海报上，比如“能抽烟，能玩手机，工作轻松，简单不累”。

路程结束，便正式进入了劳务市场，成百上千的日结工聚拢在马驹桥三街周边，几个小时后，他们一群一群地被中介带走、坐大巴或面包车去往工作地点；对于晚班，在劳务市场的下午4点多，便挤满了熙熙攘攘寻求工作的日结工，中介会吆喝着晚上工作的内容、工价以及时间，对于是否需要穿无尘服中介也会特别强调，一般不穿无尘服的工作会更受日结工喜欢，某些中介会收集报名者的身份证，一方面是为了核实身份，另一方面则是扣押身份证，防止日结工中途离开。一番交涉后，愿意去的就把身份证交给中介，便在门口等待，等人招够了，中介就带他们坐车出发

一般招工量的工厂，中介会安排大巴车来接送，在人员较少的情况下，则会安排小型面包车来接送，面包车里面，除了司机的座位留着，其他正常的座位都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木质的长条凳子，一辆荷载六人的车会硬生生装满人再走，我曾坐过一次去药厂的小面包车，里面塞满了20多人，没有落脚的地方，在中介数够人数后，司机便带着我们离开。日结工们不太关心目的地在哪儿，只盼着这一天快快结束，等到晚上手机里多出一两百元。对他们来说，这笔收益巨大，满足了最基本的物质需求，更重要的是，似乎给了自己一点主动权，明天或许可以在被窝里睡一天，不用起大早干活儿了。

到工厂之后，日结工便马上被安排各种工作。由于工作内容一般都比较简单，都很容易操作，在中介和质检的双重压力下，日结工被要求马上行动起来，要速度快且也要保证质量。在工作中，每个人负责一部分操作内容，在整个流水线上都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种“巧妙”的安排使得日结工很难偷懒，必须处于长时间、不间断的工作中。

我曾在药厂外包负责把完成包装的药品进行称量以检验是否合格的工作，由于流水线上的药品不断堆积，我只能不断地加快速度，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手上的手环提醒并显示，“你在做划船机运动吗？”莫名觉得辛酸好笑。除了身体的劳累，在工作中，日结工也经常性地受到催促和威胁，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状态，在这里，中介可以指责任何一个日结工，可以赶走任何一个日结工，只有全程处于“听话”、高效的工作状态中，才可以避免谩骂、指责。

在一天的工作中，让日结工最欢愉的时刻是最后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在某印刷厂的工作，我跟两个女孩一组，她们两个是学生暑假工，在经受了一天站立擦书、搬书的工作，以及严苛的中介、不停地催促，质检把“不合格”的书摔到我们面前、中介的盯视等等一系列所难以想象的事情后，我们坚持到了工作的最后，记得一个女孩对另一个人说道，“好开心啊！今天有钱了！”她们的欢乐也感染着我，尽管我的目的是准备论文素材，但是面对这笔钱也充满了欣喜，在那一刻有点理解“来钱快”作为一部分日结工选择日结工作的原因。

但是不得不想到，我所经历的只是日结工无数个循环的日夜，他们依旧会不断地经历各种不同的流水线，遇到严厉中介的不断催促，但又最终在工作结束后手机里收到一天的工资后开始新的一天，以此往复循环，他们一直在流动，只是这个流动不是向上的，而是奔波，是不同工种间的跳跃，最终又回到流水线上，时间便谜一样的倏忽消失。

在日结群体中，有一部分人，他们机动而灵活，“游刃有余”地应对日结，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我初入劳务市场踩点时在一个招收快递分拣日结工作的店铺认识了丁哥，在短暂的交流之后，发现他一直在做日结。在疫情前，他在娱乐场所工作，后来因为疫情的影响，大批娱乐场倒闭，他因此而失业。失业后，先后在电子厂工作和地物做过一段时间短期工。

“厂子里工资太低了，工资也是死的，并且工作时间长了容易僵化，跟不上社会和时代的潮流。日结工工资高，除了不稳定之外，还可以。”

并以过来人的身份，向我传授着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出力，“在工作的时候，不要太出力，能摸鱼就摸鱼，不然后面就没力气了。”骄傲地向我说道，“我认识中介，在里面可以抽烟。”再次遇见丁哥，是他向我推荐某个电影的上映前的调研活动日结，这种电影观看式新奇的日结方式让我很好奇“我还参加讲座呢，几个小时给多少钱。

挣钱嘛，能去就去。”他没有局限于普通的日结工作，而是灵活地参与各种类型的可以让他尽量避免体力付出的劳动，以在不间断的日结中获得报酬，维持自身的体面。选择灵活型日结方式的人群，相对而言，他们都难以承受工厂体力劳动的艰辛，心中有自己的想法，不甘于仅仅是做流水线上的重复劳动力商品。我也曾关注到这些所谓灵活的日结工作，以某会议招募公告为例：

快结40北京招募《高端会议》充场人员～日期：明天7.28号下午内容：去了就是坐着参会，鼓掌～要求：35岁以下，男女不限，干净整洁，偏正式一点，严禁邋遢时间：下午1:00-4.50结束地址：12点40前地铁亦庄线金海路站B1口集合～报名＋微信

三个半小时的日结报酬是40元，远低于普通日结的费用，这种“灵活”的日结方式给想要避免体力劳动的人群提供了机会。在这种灵活的日结方式中，日结工们往往会选择最省力、最快捷的方式来完成任务，以获得最高的效率和最大的报酬。这种取巧的劳动方式可能会被一些人视为不道德或者不专业，但是在这种日益变化的劳动体制中，这可能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优选择。相对而言，这也是一种抵抗劳动体制的方式，因为工人们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改变了整个劳动体制的运作方式。当然，这种取巧的劳动方式也需要谨慎和适度，因为这种工作毕竟占少数，而且工资较少，在不稳定的换工中他们终究难以持续下去。

在清晨通往劳务市场的路途中，路边的木椅上总有人躺在上面，一旁放着他们的背包行李，里面装满了他们的家当。北京的夏季总是疾风骤雨，一场常常让他们失去暂时庇护的地方，我来到劳务市场寻求今天的日结工作，中介老板开着玩笑，“看，路边没人睡了。”记得初次来到田野踩点时，一个中介这样对我讲道，“这边大部分是日结的，习惯了。

晚上在路边睡觉，你晚上不要出来，这边特别乱。”生活到了怎样的困境，才使得他们睡在路边过活，这常常让人难以想象。关于这部分人群，人们常常称之为“大神”，他们居无定所，干一天玩三天，“懒”是外界对他们的标签。是怎样的经历，才使得他们去选择这样一种“干一天玩三天”，睡路边、睡桥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由于人生地不熟，我未真正接触到睡桥洞的大神，但是偶然的机会在访谈的介绍下加到了一位马驹桥“大神”。

“我是山西人，86年的，2008年有过一段婚姻，没持续一年就离婚了。刚来北京的时候是2003年，非典那年，独自闯北京，后来进了饭店，2008年辞职，14年来的马驹桥。做过汽车美容，进过厂子，自己也开过饭店，但是厂里不好干，然后就做日结。做日结从2019年开始的，2017年到2019年在东莞，日结工不好干啊！东莞天气太热了，北方人在那边其实合适不了，热得我睡觉都做梦吹空调。

本来想回北京待一段时间再去，谁知道没多长时间就来疫情了，就想着回到马驹桥做一段日结工，等天气凉了再去东莞，就这样一直在北京待着了。说实话，什么职业干时间长了都一样，就不想干了，就想着换个工作，换个环境。…卖号还被交易平台连环诈骗，我好难啊！我现在必须要找管吃住的，要不然只上班，下班没饭吃公交车钱都没有。不过我说的也不是假的，现在马驹桥打日结临时工的人都是这样的，已经自由习惯了。饿不着啊！压力肯定会有的，但能有什么办法，晚上想得明天要干啥干啥去，第二天早上一觉睡到晚上不带出被窝的，要么晚上睡觉，白天放哨。就这个十来平米的小出租屋，我在被窝都不带出门口的。”

对日结工来说，日结工作给了他们空间和时间上的“自由”，然而自由需要高度的自律与长远的目光来维系，显然，大多数日结工难以做到。他们在市场体制的洪流中难以裹挟，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在半推半就选择日结，在日结体制中逐渐沉沦。“心所向便是光”在这个日结工聚集的微信群里，他们多数时候都在讨论着工作。在群聊里，每天都有各种日结信息的发布，但是由于种类的单一都是流水线，有很多人并不愿意去做，“市场没活儿，就一个快递的活。

140喊了半天没人去，后来150叫了半天又变成140。这帮人真舒服，无忧无虑的，睡桥洞，我今天还看到一个在公园搭屋的。”有人发了洗碗工的招聘，一位群友说道，“天天脏死了拉倒吧。后厨太脏了，我喜欢去站桌，喜欢看到高雅人士吃饭。”有人发了快递公司招聘，“才给120，这么少。睡觉都不去。”“我也是，躺着睡觉都不去”。

技术、年龄、学历的有限使得他们很难获得合适的工作，同样他们也难以在日复一日的流水线重复做工。他们甚至在群里创作顺口溜“上班苦上班累，上班就想打瞌睡。上班烦上班难上班就想出去玩。”在个人有限的自制力下，个体很有可能会因为惰性而在日结的道路上难以回头，并最终沦落为大神。在马驹桥，日结工别无选择，在日复一日的流动中向着下一份工作更美好的前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