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足浴行业中，“赚更多的钱”是女性性工作者普遍存在的目标和愿望，和我交流的佳佳来自S村，25岁的她已经在J市当了三年的按摩师，她告诉笔者自己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我跟你说，这个社会很现实的。你没有过过那种饭店刷碗、工地搬砖的日子，你体会不到。每天累得要死，又没多少钱。有好赚钱的（地方），我干嘛不去呢？......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对于我们农村女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赚到钱。像我这样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又是农村来的，普通话也说不好，还能干什么呢？刚到城市的时候找工作各种碰壁，好的公司不让你进啊，细胳膊细腿的能使上什么劲，保洁都排不上；到厂里他说要初中文凭，一天10几个小时，日夜颠倒地在那做，人都要做傻了。后来按摩店招人，老板说你形象可以，就留下了。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得好看就可以。现在要你去干别的都干不了了，谁愿意回去窝着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这是笔者在访谈过程中，佳佳在谈及为什么进入足疗行业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回答。佳佳不愿回忆在餐馆和工地工作时艰辛落魄的时光，她说那是她最痛苦最不堪的日子。在她们看来，那些又苦又累的劳动吃力不讨好，赚不了几个钱。即使到了按摩店后，女孩们也将纯按摩劳动看作辛苦的体力活而加以嫌弃。前面一篇文章笔者提到，在西西所在的足浴店，一个规矩的基本工，每个月的工资收入在6000-7000元左右，一年能赚7-9万元。据J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数据统计，2021年该市城镇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为6.7万元，其中在岗职工（含劳务派遣）的人均工资性收入达到约3.7万元左右。
可见足疗行业的基本工资收入已经高于该市居民的人均收入水平。但是一家按摩店的老板娘告诉笔者：“做这行呢，想赚钱能赚很多，一个月2、3万都有。现在那些年轻的姑娘，谁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哦哟，那几千块钱哪够她们花呀！”在收入差距悬殊的对比之下，女孩们利用自己年轻的身体资本，提供以色侍人服务是“好赚钱”的捷径，是明智、轻松且无害的选择。因此，工作轻松、来钱快就是她们进入按摩行业最原始和最直接的目的。当问及赚了钱主要用于哪些花销时，这些女孩给出的答案非常一致：
买东西啊，我一个月赚的还不够我自己花。美容、化妆、包包、衣服，哪一样不要钱？都是真金白银砸下去的呀！保养要钱、打扮要钱，不然像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站在那，哪个客人还点你。再说了，姐妹几个往那一坐，你可不能被比下去了。
女孩们的日常花销大约在7000-9000元，主要用于购买化妆品和服饰。此外，为了拥有更好的容颜和美貌，医美和整容也成为她们流行的保养方式。比如前文提到的珍珍，她嫌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于是垫鼻整容花了4万元。同时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美容院做保养，每个月开销2000元左右。攀比心也是助长消费主义的重要因素。按摩女郎之间虽然亲昵地互称姐妹，但彼此之间虚荣心很强。
她们会相互攀比谁长得更好看、穿着妆容更精致以及衣服、配饰穿戴的品牌和价格。因为这是彰显自身男友经济实力及其对自己经济投入的突出特征，也是男友对自己好不好的直接表现。由此可见，女孩们非常注重自身的形象管理，并愿意斥巨资来投资自己。女孩们抗拒“土”、“乡巴佬”等充满传统、落后含义的词语，追求都市化、白领阶层的气质和装扮。
据25岁的按摩女郎佳佳说，她们平时用的都是大牌奢侈品，雅诗兰黛、香奈儿、迪奥、SK-II、海蓝之谜等动辄几千元的美妆品牌是她们的最爱。平时出门，她们一定会带金银耳饰和大牌挎包，彰显自己的高贵身份。正如果果告诉笔者一句非常形象的话：衣要穿貂的，包要背标的。出场就是贵妇气质，这谁不爱？”
这些从农村贫苦生活中一路走出来的打工妹，凭借自己占据优势的身体资本来换取高额的经济利益，并将赚到的钱用于个体享乐主义的消费狂欢。她们崇尚城市中产阶级的消费方式和阶级品味，努力将自己培养成“贵气”、“精致”、“优雅”的类白领。
前篇文章案例中的珍珍，因不满于丈夫掌控所有的家庭收入来源，觉得足疗是一个“来钱快”的行业便想试试。如今的她和妹妹珠珠都将发财作为人生的第一大愿望。从众多女郎的消费主义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诱惑良多的繁华都市，金钱和欲望是如何推动着年轻农村女孩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不断高涨，又是如何塑造着她们的梦想和人生愿望。
前篇文章案例中按摩技师“一姐”西西，她的工作服务费用更高且扣除的店内提成更少。2019年受疫情情影响以前，西西一个月能赚到3-4万元。受疫情影响，她的月收入也能达到2万元。即使如此，对于该行业的年轻女性来说，单纯凭以色侍人服务的工作收入依然无法很好地维系她们高消费的生存成本，还需要通过依靠具有中产阶级消费地位的男朋友来获取更多的经济供给，如礼物、节日红包等。
29岁的贝贝也是来自S村，在J市干足浴已经两年，她的男友是国企的一名中层领导。在访谈中她曾提到，她与男友的恋情因被原配妻子发现而暂时中止。男友许诺贝贝会与妻子离婚，贝贝才答应继续与男友交往。一年后，贝贝见男友跟老婆的离婚还没有提上日程，打算“激”他一把。贝贝跟父母说，自己现在过得挺好，还交了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她明确告知父母男友目前尚有家室，但已经答应最终会娶她为妻。
不久这件事便在村中传开。2022年的暑假，在贝贝的请求下，她终于带着男友回四川老家的农村，向父母和乡亲展示自己的新男友。下了当地火车站后，贝贝要求租一辆豪车自驾，拎着装满后备箱的礼物回村。为了向前夫施压和炫耀，贝贝还特意邀请了前夫的亲朋好友到家做客吃饭。村里人看到光鲜亮丽的贝贝和成熟多金的男朋友，都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即使村民们都知道男方目前还是另有妻儿的人。
在村民们的眼里，来自浙江的老板代表着富有、阔气和豪迈，于女方来说傍上大款是个了不起的本事。除此之外，这些女性经常会将自己与男友妻子进行比较，将原配妻子形容为“霸道”、“蛮横”、“懒惰”等不符合女性温柔体贴、贤惠淑德的形象，借此认为自身在相貌、性格、工作能力等方面都胜过男友妻子。
前文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按摩女郎将婚外关系冠以“真爱”的自洽性倾向与恋爱体验，并在这段亲密关系中实现身体的资本化、情感欲望的尊严化和主体性特征。然而，正如纯粹关系那样，她们的情感、物质、利益交换与维系并不取决于外在的文化制度和习俗，而是基于相互吸引、相互需要的法则。一旦其中一方停止关系互动，就无法延续和维持。基于此，众多处于婚外恋爱之中的按摩女郎以“不知道”、“有缘无份”、“没有结果”等消极性词汇来形容其与男友最终的亲密关系走向，并清醒地保持着甜蜜恋爱之外的冷静与审慎态度。
“我男朋友喝多了，就拉着我说想跟我在一起，给我一个家，要我等他多赚点钱。这种鬼话我是不会信的，我总不能真的傻傻地等他来娶我吧，做梦！我跟我老公的感情也很稳定，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知道是有缘无份，就不要太激烈了。我不会破坏他的家庭。我缺的是情绪价值。他能给到我，就行了。”
“感情又不能当饭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有真感情，有的话他也不会放着家里那个不管来找我。我们在一起，我图他钱，他图我漂亮、身材好，就这样呗。我不把他当回事，他反而来粘着我。”
这种不确定性极高的亲密关系对她们当下生活策略和未来发展规划的影响是极大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亲密互动中的情感挣扎；二是抑制或促进了争取自我实现的路径与渠道。就亲密关系中的情感体验而言，虽然这些女性直言在与男友的亲密交往中产生了如同普通情侣般的恋爱感觉，但为了防止关系可能随时终止而造成的身心伤害，26岁的芳芳和32岁的果果都表示，她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能“陷得太深”，即将这种情感的付出视为一种理性克制的有限情感投入。
于她们而言，这是相对自由、平等、独立的亲密关系中利益最大化的一种交往方式。这种关系建立在实现个体欲望和维持家庭关系的双向平衡之上，因而这种情感挣扎是无法避免的。在双方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彼此只求能够在有限的情感温度里获取些微的、暂时的慰藉，以修补忙碌生活中深藏在心底的脆弱与缺憾。在有关如何处理恋爱与婚姻家庭的关系。
问题上，很多访谈对象都表示不会破坏男友的家庭，也并不要求或者说并不期待男友能与自己重组家庭。
“我很重感情的。一旦在一起了就不想分开。但是我知道这种（关系）不能长久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真的爱他。我不会让他离开家庭和孩子，有空多陪陪我就行。”
我们感情很好，什么话都说，床上也很默契。但是仅限于此，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时候来的次数太密了，我也会提醒他，多回家陪陪老婆孩子，不要让她（老婆）起疑心。其实也是提醒我自己不要陷进去。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就玩腻了，要是动了真心，哭都来不及。
这些女性都强调自己与男友在恋爱中的真挚感情，但又陷于这样一种矛盾，即无法完全投入于出于个体欲望的亲密关系之中。一方面，这是基于客观现实因素的考量，如自己与男友的现实身份差距大、再婚面临的社会关系网络复杂等；
另一方面保持这种暧昧模糊的关系状态也是女性个体独立、自由意识增强的结果，她们在失败的初婚经历和沉重的生活压力中逐渐丧失对婚姻的渴望与期待，家庭和婚姻观念的变迁解构了她们对一夫一妻制的主流遵从和道德自律，进而以一种享受当下、各取所需的态度来面对不确定的恋爱关系。正如前文果果所说：“现在对婚姻没有什么期待了，......我现在就两个人生愿望：发财，还有被爱。结不结婚无所谓。”
在这一层面上，为了弥补婚外亲密关系造成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有些按摩女郎会把与男友的恋爱过程作为自我实现的跳板，即通过身体的货币化、以真爱为名的货币化表达，将自身以美貌、装扮、性感身体、社交技巧、性能力等构建而成的性资本优势转化为经济资本积累，以便谋求未来更加稳定、高质量的生活和城市化发展。这一动机通常夹杂着按摩小姐的贫困叙事与城市生活期待。
然而，这些女性深知，自己仅有的性资本优势会随着年龄增长很快消逝。仅凭男友单纯的金钱供给和期限性的爱意表达无法再生产她们在长期城市生活中所需的经济资本和谋生能力，为了获得可持续发展的财产和资源，部分按摩女郎会有意识地积累固定资产，并为提升自我能力做出尝试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