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红楼人物，总有一种淡定娴静的分寸感，写文章能写到举重若轻的地步，金陵十二钗皆有血有肉，而且将人物的深度刻画，隐藏在看似不经意的小小细节中，曹雪芹就是这样刻画李纨的。

李纨的精神世界往往被读者忽视，我们只看到李纨是贾珠的妻子、贾兰的母亲，贾珠早早去世后，李纨一人抚养孩子长大，这符合封建时代“贞女”的标准——我们很难看到李纨内心世界的挣扎，但曹雪芹却写到了这一点。

螃蟹宴

对此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便是红楼第三十八回“螃蟹赛”，史湘云做东、薛宝钗请客，在大观园里大摆螃蟹宴，众人吃蟹饮酒，好不畅快，李纨在有了些酒意后，因见王熙凤有平儿这个左膀右臂，就情不自禁向众姐妹发了几句牢骚：

李纨道：“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曹雪芹仅用这一段文字，就把李纨内心深处的孤独压抑悉数倾泻出来。

菊花诗黛玉夺魁

这段最妙之处在于，刻画李纨的精神世界不用正写，而用他人的反应。当李纨向众人说起往事时，众姐妹的反应是“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大家解散这场宴会，以打断李纨喋喋不休的倾诉。

当然，从交际原则来看，这些姐妹们也没有做错什么，一方面李纨的身份是大嫂子，等于“半个长辈”，她酒后所说的话又涉及到自己的个人家庭；

其次，现场的小姐们如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皆待字闺中，尚未出嫁，李纨把孀居生活中的不如意讲给她们听，她们无法感同身受，只能解散这场宴会，让李纨停止唠叨。

贾宝玉联诗祈红梅

纵观《红楼梦》前八十回，李纨唯一一次正面发泄，发生在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宝玉遭父亲贾政棍棒教育，王夫人赶来求情，见贾政心如铁石，王夫人想起已去世的大儿子贾珠，便声声叫唤：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蒙侧批：慈母如画。】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第三十三回

这是李纨唯一一次不被他人反感地发泄自己的伤感，这种发泄对她是一种奢侈。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日常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她无论如何不敢谈论跟贾珠有关的任何话题，这只会引起她们的伤感情绪，而让老太太的太太不高兴，后果可想而知。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宝玉挨打，王夫人主动哭喊出“贾珠”的名字，李纨恐怕根本不会有机会展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李纨虽然生活在万紫千红的大观园内，可这并不能抚慰她的精神世界，正因如此，她才会羡慕贾宝玉有袭人、王熙凤有平儿、贾母有鸳鸯，并在酒后无比伤感地感叹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得用的人。

怡红夜宴

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在贾宝玉生日宴上的抽花签游戏中，李纨抽到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这是对李纨“独善其身”的一种暗示，其他金钗的花签，或是“大家共贺”，或是“上下家饮酒”，李纨却是独饮，对于这个花签，李纨自己也很满意，所以她笑着说：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李纨这种“不问他人废兴”的心理，必然跟她在荣国府内的生存处境有直接关系，纵然她享受到了“珠大奶奶”应有的丰厚物质待遇，她的内心始终是空虚的，无人关心、无人填补。

李纨判画判词

以目前李纨结局研究的现状来看，似乎李纨最终行为有愧，其证据是红楼梦曲《晚韶华》中的那句：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目下红楼研究中有一类观点认为，李纨最终对败落后的贾家人视若无睹，失了“阴骘”，所以曹公才对她这般批判，但我们若是深入探究李纨的内心世界，她的行为模式是符合人物心理动机的——将“不问他人的废与兴”作为处事标准的李纨，是不会主动掺和别人命运的，就像没有人考虑过她的内心世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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