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漫卷、铁马金戈,初冬的河北大地,晨雾刚刚散尽,空气寒冷干燥,还隐隐带着几缕血腥。
遥望北岸,猎猎作响的旌旗之下,是辽国八万骑兵横亘而成的森严壁垒,如丛林般的兵刃和无数黑色的甲胄,在十一月惨淡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而诡异的光泽。
唐河以南,上万人的北宋军队严阵以待,寒风呼啸而过,却无法吹散那浓浓的肃杀之气,整个队伍安静得出奇,只有偶尔马蹄敲击着干涸的冻土,发出几声“嘚嘚”的闷响,却令这沉默更加使人窒息。
策马阵前的宋朝将领,盯着远处那面巨大的帅旗,将鞭梢缓缓指向北方,随后,发出简短有力而震人心魄的高呼:
诸军随我,死战破敌!
话音刚落,身后烟尘滚滚而起,地动山摇的轰鸣之中,三千具装骑兵几乎同时策马奔出,直扑前方漫山遍野的敌人。
端拱元年(公元988年),辽国大举南侵之际,北宋悍将李继隆与契丹战神耶律休哥狭路相逢,东亚两大帝国的顶级名将,以及双方最精锐的十万铁骑,在深秋的唐河之畔,展开巅峰对决……
北伐遗祸,辽国的报复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挟平定北汉之威,以十万之众亲征幽州(北京),结果高粱河一战,宋军遭辽国援军伏击,两翼失防后全军大乱,争道奔走,溃不成军,而辽军则乘胜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万余人。
兵败如山倒之际,赵光义与诸将走散,更在乱军中为流矢所伤,情急之下,堂堂大宋天子,孤身乘一驾驴车,连夜仓皇南逃宋境,才得以保全性命。
此后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北宋元气逐渐恢复,雍熙三年(公元987年),赵光义趁辽景宗新丧,而辽朝主少国疑之机,再起精兵二十万,兵分三路北取燕云。
北伐之初,宋军势如破竹,但就在三路大军高歌猛进之时,作为主力的东路军,却在涿州城下被辽军意外截断了粮道。
变生肘腋,更需冷静沉着,而向来老成持重、战场经验丰富的东路主帅曹彬,却在此时方寸大乱,先是贸然后撤至雄州就粮,随即又受部众怂恿,仅携五日粮秣,又继续挥师北上进攻幽州。
进退失当之间,来回往复之际,已为此后的败亡埋下了伏笔,东路军一路之上深受辽军袭扰,已是精疲力竭,方抵涿州,又听闻契丹主力即将南下救援,曹彬再次仓促弃城南走,而辽国生力骑兵衔尾追击,最终岐沟关一场血战,东路十万宋军精锐损失殆尽。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东线失守,三路合围幽州的计划已然落空,而辽军随时可能展开反扑,赵光义只得命令其余两路深入辽境的宋军火速南归。
然而西路军在撤退的过程中,又接到一个棘手的任务——赵光义下旨要掩护此前收复的云、应、寰、朔四州民众迁入宋境。
结果因为接应百姓的出兵路线问题,监军王侁与副帅杨业产生分歧,在王侁的言语刺激之下,一代名将杨业被迫出兵正面迎敌,最终于陈家谷兵败身死。
至此,声势浩大的雍熙北伐,以三路宋军的全面溃败而惨淡收场。
先后两次伐辽失败,让决策者赵光义的个人威望跌落谷底,但比起皇帝的颜面受损,军力不振,士气低迷,才是北宋王朝在战后要面临的最大危机。
雍熙北伐结束后,宋朝已基本丧失了战略进攻的能力,被迫转入全面防御状态,但契丹人绝非善与之辈,赵光义接连用兵,终于迎来了辽国的报复和全面反击。
雪上加霜,君子馆惨败公元987年冬,辽军倾巢而出,分兵两路南下,东路由萧太后携年幼的辽圣宗御驾亲征,直趋瀛洲(河北河间),威逼北宋的河北防线。
西路则是刚刚在岐沟关获得大胜的耶律休哥,主攻方向是满城。同时为牵制山西的宋军,又另派一支偏师进攻代州,以压制雁门关一带的潘美回援。
耶律休哥先行,进入宋境之后,先后在望都、满城等小规模遭遇战中取得胜利,随后辽国东、西两路大军顺利合兵。
十二月初,辽主遣耶律休哥为先锋,兵至滹沱河,击溃了屯扎于北岸的宋军,转师东进瀛州时,在城北君子馆与北宋名将、瀛州兵马都部署刘廷让迎面相遇。
君子馆之战,北宋王朝的厄运仍然没有结束,这次,粮草、策略、兵力、士气等方面都没有出现状况,但极端的天气却给了北宋军队致命一击。
隆冬时节的华北平原,已是寒意袭人,又逢气温陡降,严寒导致弓弦结冻而无法拉开,射手也因低温而手足僵冻,难以准确施放箭矢。
北宋军队在野战中赖以压制骑兵的强弓劲弩,在此役中威力大打折扣,只能被迫以步兵手持矛盾,与浑身覆甲的契丹铁骑正面硬撼。
而辽军久居北方,早就习惯了严寒,因此不仅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越战越勇。
步骑相抗、白刃肉搏,宋军死伤惨重,辽国援兵却源源不断赶赴战场,战至傍晚,刘廷让已深陷重围,急忙向后方驻守沧州的李继隆部求援。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以悍勇闻名的李继隆并未率军前来,反而引兵退走寿州,最终君子馆宋军在重压之下全面崩溃,六万精锐悉数战死沙场,只有主帅刘廷让率数骑浴血突围而走,幸免于难。
岐沟关惨败之后,又遭君子馆重挫,北宋的形势愈发雪上加霜,经太祖之手训练、源自五代的几十万精锐损失殆尽,河北前线满目疮痍,几无可用之兵,士气凋敝,人心惶恐。
缘边疮痍之卒,不满万计,皆无复斗志,河朔震恐——《续资治通鉴长编》
而李继隆临阵畏敌、见死不救的表现,更是在战后饱受争议和诟病,甚至将其视为导致君子馆惨败的罪魁祸首。
但需要指出的是,当时刘廷让已深陷重围,六万精锐尚且朝不保夕,后续的一万援军即使投入战场,无非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而辽军已成摧枯拉朽之势,耶律休哥也正翘首以待沧州援军自投罗网,李继隆自知前线败局已定,也看出了其中利害,所以才毅然选择退兵。
战场之上血气方刚不计后果的赴死,当然是悍勇的表现,只是牺牲如果没有意义,那么和逞一时之勇又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屈辱的活着,比悲壮的死去更需要勇气,正如君子馆中的李继隆,哪怕身背污名,哪怕明知将面对朝廷严惩,但为保全实力,也只能选择隐忍退让。
与悍不畏死的横冲直撞相比,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将领,也许会留下不够杀伐果决的印象,但战场上恰恰是这种对手,反而更加可怕。
而此后的事实也可以证明,李继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正是因为君子馆的知难而退,才有了此后光耀两宋的唐河大捷,才成就了太宗朝第一悍将的不世威名。
战场抗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子馆大败刘廷让后,辽军乘胜南下,一路摧城拔寨,河北诸州县相继沦陷,经过一番大肆劫掠,报复成功的萧太后,心满意足地挥师返回草原。
然而侵略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只会使辽国更加贪婪,尤其北宋这个对手,还如此的不堪一击。
辽统和六年(公元988年),辽军再次南下攻宋。但与此前一路烧杀掳掠有所不同,此次南征,萧太后严令不得肆意杀害宋军战俘,破城之后,对于掳获的百姓更是好言抚慰,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掠夺者模样,以怀柔的手段,吸引更多的北宋军民归降。
如果说此前的侵宋战争,辽国的动机仅仅是针对人口、财富等资源的掠夺,还没有跳出游牧民族“打草谷”的传统思维,那么此时的萧太后,已经做好了入主中原,成为“番汉共主”的打算。
十月,辽军袭破宋辽边境重镇涿州,随后又相继攻破祁州、新乐、小狼山砦,在拿下易州之后,已经剑指河北腹地的定州。
河山沦丧、生民倒悬之际,赵光义似乎忘记了此前“念旧民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的豪言壮语,面对来势汹汹的契丹人,大宋天子却向前线发出了“坚壁清野,勿与出战”的最高指示。
而此时的定州城内,也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朝廷委派的皇宫内侍,拿着赵光义的诏书,严令众人据城死守,不得出战。而定州监军袁继忠则态度坚决的表示:我等手握重兵岂能任由敌人长驱直入,愿身先士卒,死于敌手!
一边是严禁出战的圣旨,一边是群情激奋的将士,难题留给了定州的最高决策者、保顺军节度使李继隆。
强敌窥视于城外,曾经临阵脱逃的“懦夫”,此刻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军队里的事,还是由军人做主吧。去年,我之所以不在君子馆战死,为的就是今天报答国家!
阃外之事,将帅得专焉。往年河间不即死者,固将有以报国家耳
初冬的寒风之中,定州的滔天战意被彻底点燃,全军出城,向契丹主动迎击……
精锐尽出,顶级阵容的较量无论以任何标准评判,这都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巅峰对决,因为从指挥作战的将领到参与作战的部队,都是当时辽宋双方所能派出的最顶尖阵容。
首先是辽军主帅耶律休哥,辽国历史上名副其实的战神,也是宋朝军队最可怕的噩梦。
高梁河、歧沟关、君子馆,北宋军队在战场上所有痛苦的经历与充满血泪的回忆,几乎都是拜此人所赐。
不仅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这种威慑力还辐射到民间,当时宋朝百姓在哄劝啼哭的孩子时,都会说“于越至矣!”(于越是耶律休哥的官职),能使小儿止啼,足见这个契丹将领的可怕。
而随同耶律休哥出征的,也是整个辽国最精锐的混合部队。
辽圣宗的御前近卫皮室军、斡鲁朵,以及契丹人引以为豪的重甲骑兵铁林军,这支八万人的部队,就是草原最强战斗力的代表,面对任何敢于挡在身前的敌人,耶律休哥都有必胜的把握。
耶律修哥足够分量,与之对阵的李继隆也不遑多让,此人是标准的将门之后,其父是北宋开国名将李处耘。
而李继隆本人,也完美继承了父亲的战斗基因,在宋初攻南唐、灭北汉的战役中屡立奇功,几乎是战无不胜,而高粱河、岐沟关两场大败,宋军全面崩溃之际,只有他的部队能够且战且退,全身而返。
在曹彬、潘美等宋初名将淡出战场之后,李继隆也逐渐成长为太宗一朝最为瞩目、最具实力的将领。
虽有李继隆领衔,但定州的守军只有一万余人,仅凭这点兵力,对阵耶律修哥和他麾下的八万契丹精锐,依然是凶多吉少。
好在李继隆的手中还有一张王牌,这也是他敢于正面硬撼契丹人的底气所在——静塞军!
宋朝缺马,但赵光义却将仅有的战马资源全部投入到河北地区,组建了一支比辽国铁林军更胜一筹的具装骑兵部队。
静塞军满员三千人,坐骑全部采用西域良马,每一骑手配五匹战马,并且全部装备了北宋王朝最顶级的铠甲和武器。
更关键的是,静塞军成员全部来自易州,这些人不仅天性骁勇善战,而且就在不久前,辽国攻陷易州城,他们的妻儿老小不幸沦为俘虏,为国尽忠的使命和难以抑制的怒火,已经将他们熔炼成了一柄柄锋利、可怕的复仇之刃。
巅峰对决,扬汉家男儿之威率军出城之后,李继隆便在定州附近的唐河北岸设下伏兵,准备等辽军渡河之际偷袭敌人后方。不料为耶律休哥识破,契丹骑兵随即抢先发起进攻。李继隆见情况有变,立即下令勇将荆嗣前往救援。
荆嗣最大的特点就是悍不畏死而所向披靡。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平定北汉之役中,作为负责攻击太原城西的将领,此人“足贯双箭,中手炮,折碎二齿”犹血战不止。
雍熙北伐时,荆嗣隶属中路田重进所部,曾在飞狐口以五百人重创契丹大鹏翼所部,此后曹彬岐沟关大败,中路军闻讯退兵途中,又是他亲自断后,击退追兵,力保全师安然而返。
唐河北岸,荆嗣的表现依然神勇,杀入重围救出伏兵,而后迅速退至河边,把军队分为三阵,依河固守,背水迎敌。
无奈耶律休哥亲率主力猛攻,几番厮杀过后,荆嗣渐感寡不敌众,此时救援任务已经完成,便回撤到唐河南岸与李继隆会合。
次日清晨,初战告捷的辽军,陆续由北岸渡过唐河,八万铁骑沿河结阵,旌旗招展,气象森严,随时准备对宋军主力发动致命一击。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李继隆跃马阵前,一声令下,三千静塞军以楔形直插敌阵,身后紧跟着的,则是一万定州步卒。
一万三千人,对着数倍于己的辽军,发起了全面冲锋。
兵力完全处于劣势的对手,并未结阵死守,相反两军方一照面,便毫无保留的生死相搏,李继隆的用兵,着实有些出乎耶律休哥的意料。
而静塞骑兵的威猛刚烈,又完全不同于此前在战场遇到的任何宋朝军队,这样的对手,更令契丹人始料不及。
唐河南岸,袁继忠一马当先,挺枪直入,静塞军指挥使田敏则率麾下三千铁骑紧随其后,电光火石之间,便撞向了辽军。
宋军先声夺人,辽军难撄其锋,前阵被迅速破开,耶律休哥急忙命令后阵放箭,希望以此阻遏对手的攻势。
只是漫天箭雨之中,静塞军人马覆甲的优势反而得以体现,这些凝结了中原工匠智慧和先进锻造、冶炼技术的铠甲,保护着静塞骑兵,在箭雨之中一路冲杀,而不伤分毫。
耶律休哥又命皮室军、斡鲁朵骑兵由两翼合围,只是静塞军威力全开,气贯长虹,在敌骑夹击之下,如同劈波斩浪之舟,又好似无坚不摧之剑,狠狠破开辽军阵型。
此时,静塞军身后的定州步兵得以全部投入战场,万余人均手持长柄朴刀,挥舞之间,辽军骑兵是人马俱碎。
在宋军骑、步配合,反复冲击之下,辽军渐露溃败之兆,即使强如战神耶律休哥,也无法挽回颓势,在全军即将崩溃之际,生平未逢败绩的契丹将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只是辽军一动,李继隆马上下令趁势掩杀,辽军大败,横尸遍野,宋军一直向北追击到满城,斩敌首一万五千级,获马万余匹。
唐河大捷,因为抗旨不尊,打出了宋辽开战以来北宋军队最有血性的一仗,辽军南下的势头被初步遏制,耶律休哥的不败神话也就此终结,而李继隆更是一战成名,在唐河的神威加持之下,逐渐成长为令契丹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