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完的夜、加不完的班、开不完的会，那不叫内卷，而叫瞎忙。真正的内卷，是首先明白标准、其次严格去卷、第三六亲不认、第四逼着天下跟着卷。古今中外，能卷到这个最高境界的，只有王莽。大新朝，不是王莽打下来的，而是王莽卷出来的，当然，最后也是被王莽卷死的。

王莽是外戚。

他二姑王政君是汉元帝的皇后。

外戚是入门标准。如果你连外戚都不，那干脆别卷、最好躺平。即便卷，也别想卷成大将军大司马这种顶级权臣。

虽然不是外戚，但我出身好、能力强啊？

那也不行。

卷到最高境界，信任最重要。皇帝不信任你，你再怎么加班熬夜也没用。

那刘氏诸侯王呢？

那更不行。

跟皇帝血缘太近，这伙人卷起来，皇帝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刘氏诸侯王不是不能卷，而是必须躺，最好躺成废物、早点儿躺死。

汉武帝的哥哥、河间王刘德，特别有德行，特别爱读书，堪称“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实事求是这个成语，就是从他这儿来的。有一次拜见武帝，武帝问啥，他都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结果汉武帝狠狠地表扬了一句，“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想当年，商汤用七十里的地盘就当了皇帝、周文王用一百里的地盘也当了皇帝，河间那地方也不小，哥哥努力啊。河间王心领神会，回去之后彻底躺平，喝喝酒、听听乐，然后快乐得死掉了。

所以，卷不卷，看标准。外戚这个标准，就很重要。

但王莽这个外戚有问题。

就是他老爹，王政君的弟弟王曼，死得太早，没赶上妹妹发迹，也就没赶上封侯。

在汉朝，封侯也很重要。

非有功不得侯，非侯不得为相。如果外戚是登堂标准，那封侯就是晋级标准。当然，汉武帝无所谓，他可以先拜相、再封侯。但后来的皇帝，没有武帝那么硬气，大家都得尊重标准。

但既然是晋级标准，那就可以卷。

我表现好点儿不就行了。问题是怎么才算表现好？爱读书、讲美德，儒家教条怎么规定我怎么来，这个可以算，而且在西汉，这个最重要。问题是速度太慢。王莽这么卷了五六年也没卷出名堂。

他需要一个机会。

在王莽24岁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他伯父、大将军王凤病了。于是，王莽就在病床前精心伺候、细致照顾，据说一个月不解腰带、人都瘦了一圈。

大将军自带流量，王莽的卷才被大家看到。随后，在王凤的举荐下，王莽得到了一个黄门郎的职位，相当于皇帝的门卫加司机。

虽然仅是四百石的小官，但离领导近啊。这时候，你再拼命卷，那才有价值。因为领导一定看得到。很快王莽就封了侯，食邑一千五百户，实现了封侯这个晋级标准。

接下来，继续认真卷、慢慢往上升，王莽总能不断接近权力最高峰。

但不想慢、而想快呢？

那还需要机会。平常时候，无论小人物改变命运，还是大人物龙飞登顶，都必须去干一些特别玩命、特别不要脸的大事。

然后，王莽就干了。

汉成帝有两任皇后，第二任皇后是赵飞燕，也就是那位古代骨干美女，第一任是许皇后，因诅咒其他妃嫔生不出孩子，被废了。许皇后是直接被废，不是降级。这个惩罚着实有点重。然后，许废后就托人走关系，打算劝劝成帝，就想升个嫔妃。这个托儿，走到了成帝宠臣淳于长那里。

淳于长也是外戚。他是王政君的外甥，王莽大姑的儿子，俩人算是表兄弟。当时，淳于长正在满世界花钱送礼，准备当大司马，所以特别需要钱。于是，许皇后他们家的钱，没有不收的道理。

淳于长特别不要脸、特别敢玩命，但不是玩命不要脸，而是一边不要脸一边玩命。他不仅收了许皇后家好多钱，还把许皇后的姐姐给睡了。

王莽知道后，立即举起道义大旗，来了个大义灭亲，告发表兄弟淳于长。然后，一查淳于长都给谁送过礼，老王家的亲戚们就倒下一大片。

王莽这个举报，相当高明：一是把自己打造成道德模范；二是消灭了大批竞争对手。然后，外戚圈里道德最高尚的人，还有谁？那就只有王莽。

王莽成功当上大司马，算是人生登顶。

当上大司马后，王莽并未放纵自己，而是继续严格要求自己。简单说就是怎么道德怎么来、怎们高尚怎么来。

实际上，之前的那些标准，比如外戚、比如封侯，都是努力之外的因素。有没有、成不成，主要看运气。

二姑不是王政君、伯父不是王凤，或王凤、王政君就是看不上他，那王莽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所以，真正可以有所作为的标准，不是外戚、不是封侯，而是儒家道义要求。

而接下来，才是真得卷，王莽必须持之以恒地遵行儒家道义标准，把自己打造成举国公认的时代楷模。

经济学家图洛克《官僚体制的政治》一书中写到：

在任何一个组织当中，处于领导地位的人一定是雄心勃勃的人，但是在一些特殊的组织里，比如宗教，谦虚又是一项被高度重视的美德。

这就是两难。

真得谦虚了，就当不上领导；不去谦虚吧，又当不上领导。那怎么办？

只能表演。

表面上，一定要严格践行儒家道义的伟大价值；暗地里，一定要瞄着最高权力去努力。王莽一直在这么做。当上大司马后，他更要这么做，必须自我包装成儒家道义的理想信徒。

朝廷的俸禄、皇帝的赏赐、封邑的收入，王莽全都拿去送给穷人，弄得家无宿粮。有一次母亲生病，官员们前来探望，看到王莽妻子的裙子都盖不住膝盖，大家差点儿把这位大司马夫人当成佣人。

但这种表演，王政君喜欢。

王政君有些政治手腕，也能隐忍。但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人心幽暗的体察不够深刻。看到王莽大侄子的这些表演，就特别开心、特别欣慰，真把王莽当成了老王家的未来仰仗。

所以，王莽的位置越坐越稳。

但好景不长，汉成帝死了。

成帝没有儿子。成帝二弟的儿子、汉哀帝继位。汉哀帝的嫡亲奶奶，是汉元帝非常宠爱的傅昭仪。汉元帝时期，傅昭仪和王政君各种宫斗，俩人的梁子结得特别深。

哀帝肯定向着嫡亲奶奶傅昭仪，同时傅氏外戚也要染指最高权力。这时候，王莽怎么做？

其实，他做不了什么。

虽然严格遵循儒家道义标准各种卷，但最硬的标准他改不了。王莽是王氏外戚，当时的全部权力都来自他二姑。即便得罪汉哀帝、即便得罪傅昭仪、即便得罪傅氏外戚，王莽也只能站王政君。

然后，王莽就被赶回封地。

到了这一步，王莽应该没啥希望了。但希望可以没，卷是必须的、表演是持续的。王莽仍然按照儒家道义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甚至严格到变态的地步。

王莽的二儿子王获打死了一个奴仆。严格遵照儒家标准，那你交给官府法办就行了。但王莽非逼着儿子自杀。

逼人自杀这手段，王莽经常用。直接让国家机器处死你，那只是身服，不是心服，逼你自杀才是心服口服加身服。

简单说就是杀人还要诛心，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王莽才代表了道义的伟大价值、跟我作对的全都自绝于主流价值。

这就纯属变态。

但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

蛰居封地这段时间，王莽跟婢女生了三个儿子。但婢女不是媳妇，生下的孩子不合儒家礼法。然后，他就全部送人、一个不留，绝不败坏自己儒家君子、道义化身的完美形象。

王莽这么卖力的表演，给他迎来了美好的名声，也为他再次崛起奠定了基础。

汉哀帝25岁就死了，同样也没有儿子。于是，就由成帝三弟的儿子汉平帝继位。

哀帝刚死，王政君就立即重回权力中心，第一时间拿到皇帝的玉玺，并火速召回王莽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兼管军事令及禁军。

平帝继位的时候，也才9岁，权力全都落到王政君和王莽手中。甚至，汉平帝母亲都不能入京，彻底被隔绝在朝廷之外。

但平帝长大了，怎么办？

他还不得把老王家碾成骨头渣滓。在西汉，皇帝的权力，特别是成年皇帝的权力，还是很大的，比东汉强太多。

但王莽不关心这个问题。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汉平帝，当了皇后，自己晋封为安国公，还加了九锡。王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加九锡的人。这份宠渥可谓前无古人。

但王莽的儿子王宇，特别担心。毕竟自己活得要比老爹长，将来皇帝清算一定会清算在自己头上。

于是，这家伙就策划了一起“狗血门”事件。王宇让自己的小舅子吕宽往自家大门上泼狗血，打算吓唬吓唬老爹。但吕宽太笨，泼狗血的时候被门卫逮个正着。

然后，啥也不说，王宇刚被下狱就自杀。冲王莽那大义灭亲的做派，他肯定会被逼自杀，索性不用老爹费劲。也有说被毒杀的，但大概率是自杀。逼人自杀，是王莽最喜欢的行为艺术。

同时，王莽趁机将“狗血门”案件做大。

儿子王宇不是担心卫氏外戚会清算吗？那就提前杀光他们，不给他们清算的机会。同时，连牵扯其中的刘氏宗室也不放过，凡是有关系的必须干掉。至于方法，还是逼人自杀，一定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谁是正义、谁是邪恶，以及正义是怎么战胜邪恶的。办完大案之后，舆论造势也要跟上，硬是把这件杀人无数的大案营造成“大义灭亲、奉公忘私”的壮举。

卷的前提是标准。

一个标准看天吃饭，比如出身、地位，更像是某种资格。有了资格，你才能去卷。天生抓了一手必须躺平的牌，那就最好躺平，比如河间王刘德。

一个标准是后天共识，比如道义的伟大价值、儒家的道德规范，等等，也可以认为是规则。搞明白规则，你才知道怎么去卷，像淳于长那样，在西汉就行不通。

王莽少时不得志，自家叔伯们封了侯，唯独他啥也不是，只能深研各种权谋心术、大搞各种行为艺术。

他早就搞明白了这些标准。所以，终其一生，王莽都在打造自己儒家理想信徒的形象。简单说，就是按照儒家标准严格去卷，甚至卷到六亲不认。

什么叔叔侄子，但凡不合儒家道义，那就坚决举报。即便亲生儿子也绝不放过，犯错就得自杀。在王莽权力登顶的路上，他能亲手逼死了两个儿子。这种卷，远比骑自行车看书，更深刻。

平帝也短命。平帝之后，孺子婴继位。这时候，王莽已经卷成了大汉帝国的知名圣人。这时候，谁不让他当皇帝，就是在对抗主流价值。于是，在朝野拥戴、万民拥戴之才下，一代卷王王莽终于卷到最高层，篡汉建新、当了皇帝。

清代学者赵翼说，“古来得天下之易者，未有如隋文帝者”。

但比之王莽，隋文帝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王莽是外戚，隋文帝也是外戚。但王莽这个外戚，卷着卷着就当了皇帝。但隋文帝杨坚可是为北周打过仗、立过功，最后还得仰仗媳妇独孤伽罗他们家的支持，才能当上皇帝。

既然已经卷到当皇帝，那王莽总该不用继续卷了吧？

以后，岁月静好、不再折腾，这多好。但卷王的可怕之处是：不仅自己卷，而且还要带着天下卷。大新皇帝王莽准备带领大新人民建立一个要多标准有多标准、要多纯粹有多纯粹的儒家理想国。

这就是王莽改制。

王莽改制，纯属折腾。他的那些个做法，比如限制土地数量、禁止奴婢买卖以及控制物价等等，不是穿越而是复古。实际就是照着儒家经典的记载，来折腾大新人民和大新王朝。如果经典里的方法管用，那战国还会变法吗？

西汉末期，国家要算府库充盈，百姓得说安居乐业，人口甚至增长到六千万。

但就是大家都在照着儒家经典各种卷，直接玩出了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之后，则更是大卷特卷天下卷，直至把天下彻底搞废。

但问题是：王莽为啥还要折腾还要卷？他当上皇帝了，还不满意吗？

王莽篡位是逼不得已。为了卷到顶级权臣，他把王氏外戚都给得罪了，他把刘氏宗室也给得罪了，还有数不尽的朝中实权派。一旦从权臣位子上下来，那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只能更进一步，直接改朝换代、篡位当皇帝。

元、成、哀、平，这父子四个皇帝，他们合法性来自于血缘这个坚硬共识，跟是不是努力工作、是不是道德高尚、是不是政绩突出，没关系。所以，他们可以做到不努力、不折腾、不去卷。

但王莽没有这个选项。

他之所以能够当上皇帝，靠得不是血缘，而是各种演、各种卷、各种折腾。即便所有人都认为王莽就该当皇帝，他也不自信。

因为合法性太弱。那到哪里去找合法性呢？

把自己打造成儒家理想信徒、把大新建设成儒家理想社会，这才行。所以，大新皇帝王莽就必须在表演、内卷和折腾的路上持续狂奔，直至把整个天下搞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