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缺将,南宋缺相”,不是人的因素,而是势的因素。
自澶渊之盟后,北宋几乎不再打仗。宋夏之战虽然残酷,却仅是疥癣之疾,一个陕西路就能解决,无法影响全局。实在不行就花钱,但凡行一点儿,那就出兵。所以,精英聚于庙堂。大家有时间、有精力,研究怎么治国、怎么理民、怎么处理宋辽关系,甚至还有闲暇搞搞党争、搞搞政治哲学。所以,宰相风光无两。
自靖康之变后,南宋几乎总在打仗。跟女真人打完、跟蒙古人打,一直打到国破山河在。面上是在打武将、打军队,而实际是在打钱粮。所以,朝堂高度紧张。大家主要研究如何解决财政问题。而但凡跟财政挂钩,那就谁也不是好人。因为王朝下降期,财政问题基本无解。这个问题由宰相解决,但哪个宰相也解决不了。所以,宰相都是混蛋。
在两宋时期,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名相都是养出来的。
名将是打出来的,有两个指标:一个是选,谁能打谁不能打,必须通过残酷的战争才能选择出来;一个是练,比名将更重要的是强兵,也必须通过残酷的战争才能历练出来。
北宋以及南宋前期的名将强兵,几乎都在陕西。如果利用得当,北宋未必会死,至少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但是,北宋庙堂养出来的名相们出问题了。
这伙人长期不干正事,等正事临头,那就谁也不会干。
所以,各种瞎指挥、烂操作,数不胜数。自海上之盟以来,北宋庙堂就没做出过哪怕一个正确的决策。
即便陕西有名将强兵,也得被庙堂败得精光。
既然你们做出的决策全是脑残,既然你们派出的官员全是垃圾,那陕西的名将强兵还会听话吗?
肯定不听话。
种师道、种师中、姚古,这些都是听话的。但要么被气死、要么被玩死,结局一个比一个惨。
这之后,陕西也就没有了堪当一方封疆的名将。
剩下的不是名将强兵,而是骄兵悍将。
关键是这帮人普遍威望不够、忠诚存疑。北宋敢任命种师道当个总揽全局的帅臣,但南宋不敢给后继者这么大的权力。
所以,西道总管、陕西制置使、陕西宣抚使等封疆要职,就一直由朝廷派出的文官出任,从王襄(总西道)到钱盖(陕西制置使),从范致虚(陕西五路宣抚使)到王庶(陕西制置使),以及到富平之战的张浚(川陕宣抚使),等等。
文官领衔、武将领兵,这种组合集中了集权制和分权制的全部弊端。
集权制是为了协同,但武将不听话,也就没了协同;分权制是为了效率,但文官太僵化,所以没了效率。
然后,陕西方面就是文官和武将一直权斗不断。而且,不是推诿扯皮、装傻摆烂那种级别的权斗,而是真敢动刀子的那种。
王庶经略陕西的时候,差点儿就被泾原帅曲端给宰了。王庶算是有点儿远见的文官。如果将领们能听命,他未必不能开创一番局面。但王庶的话根本没人听,他说进攻,大家死活不进攻;他说救援,大家肯定不救援。最后,泾原帅曲端还问他了个失地之责,甚至打算军法处置。下级问责上级,还要处死上级,这就是陕西局势。
所以,张浚能笼住这帮骄兵悍将,相当不容易。
他比王庶强的地方就是官更大、权更重。但其他都一样,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如王庶。王庶毕竟完整经历了海上之盟、靖康之变以及后来的各种宋金战争。
既然是这样,那张浚又是怎么降服陕西将领的?
实际做法很简单,就是一拉一打。
首先是拉,对最跋扈的泾原帅曲端各种妥协。
曲端能打仗,堪称陕西头号猛将。手下的泾原兵也彪悍,堪称西军最强精锐。所以,曲端就是战争选出来、战场打出来的名将。张浚对他封坛拜将,给足面子。对于接下来的主动出击,张浚各种讲道理、谈大局,把思想工作做足,一定要争取曲端支持他打好这一仗。
如果曲端能表态配合,那他就是富平之战的当然统帅,不会有刘锡什么事儿。但曲端都不是表态配合的问题,而是干脆不同意打。甚至,还各种搅局添乱,有些做法几乎就等同叛变。
但拉拢曲端还是有些作用,起码证明自己这个宣抚使还是重用武将的。
其次是打,而且打得特别狠。
曲端是实在不听话才打,其他人则是直接就打。张浚一到任,就换掉了熙河帅张深、环庆帅王似,提拔了一批少壮派将领。
其中,刘锡执掌熙河军,还担任了富平之战的前敌总指挥;赵哲执掌环庆军,赵哲是张浚带来的跟班小弟。在撤掉曲端后,刘锜执掌泾原军,刘锜是刘锡的弟弟,同为名将刘仲武之子,西北将门之后。同时,提拔曲端的部将吴玠、吴璘兄弟,又让吴玠权知永兴军路。
张浚这么做,其实非常冒险。
你把悍将换掉,那与悍将捆绑在一起的骄兵怎么办?他们会不会造反?张浚这家伙没想后果。这一次,他侥幸过关。西军没有造反。而下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直接搞出了淮西兵变。
所以,一拉一打的策略中,只有“打”发挥了作用,那“拉”呢?
不仅没作用,反而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完颜娄室的西路军主要是从山西出兵,在永济一带渡过黄河后,再进攻陕西。之所以这么走,一是西路军以山西为根据地,从永济渡过黄河效率最高;二是因为陕州反复拉锯,从河南到陕西这条路走不通。
张浚赴任时,名将李彦仙正在镇守陕州,即今天的三门峡地区。三国时,董卓烧了洛阳、逃往关中,但他把主力放在了陕县。因为只要守住陕县,关中就是安全的。而陕县就是此时的陕州。
张浚主动出击的最佳目标,就是吃掉完颜娄室的军队。完颜娄室进入陕西的军队大概在两万到三万之间。而张浚手中光骑兵就有六万。所以,张浚完全可以实现吃掉娄室的目标。
但前提是陕州不丢。这样,女真东路军和西路军的主力就没法从东部快速入援陕西。
但陕州偏就丢了,而且丢得特别令人生气。
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底,完颜娄室与降将折可求合兵攻打陕州。陕州守将李彦仙向张浚求援。张浚立即做出反应,命泾原帅曲端前往救援。但曲端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金兵攻破陕州,李彦仙全家被屠、部将全部战死。
陕州丢了。
之后,完颜宗辅和金兀术的军队就是从陕州开进陕西,而陕西金军规模也随即暴涨到八万余人。
对友军见死不救有情可原,但对自己的部将呢?
曲端仍旧见死不救。
陕州失守后,张浚命吴玠在彭原店阻击金军。
吴玠初战告捷。金将完颜撒离喝甚至在重压下痛哭流涕。但是,吴玠毕竟兵少,扛不住完颜娄室。
所以,张浚命令曲端支援。但是,对于自己曾经的部下,曲端仍旧见死不救,甚至还把吴玠降了职。
即便到这个时候,张浚还想拉拢曲端。
只要曲端能配合自己打完陕西之战,他可以委曲求全。但是,曲端仍旧不同意,甚至明说必须要等十年,陕西宋军才可反击金军。
事实上,根本不用十年,名将岳飞就开始暴打了金军。
关键是:张浚要干嘛?他到陕西开辟第二战场,就是要缓解东线压力。
往前追,曲端谋划处死上司王庶未遂,引发朝廷怀疑。后来,张浚以全家百口担保曲端不反,然后还给他筑坛封将。
再加上,对陕州李彦仙见死不救,这等同谋杀;对部下吴玠拒不支援,还落井下石,这就是在拆台。
所以,曲端虽然是冠绝西军的头号名将,张浚也不能用,更用不起,只能把他免职了事。
自己人各种不配合,金军却非常配合。
张浚下战书给完颜娄室要正面决战。完颜娄室虽然已经病得卧床不起,但还是带兵迎战,一定要跟张大帅正面较量一下。
于是,富平之战爆发。
问题是:张浚以为就打一个完颜娄室,但金军方面却又给他派来了两员大将跟他打。女真庙堂也是相当配合。
一个是完颜宗弼,也就金兀术,带了两万骑兵。第五次宋金之战后,金兀术也算军功满满、官运亨通,实力上虽然没法跟完颜娄室比,但名义上与完颜娄室平级。所以,娄室领左翼金军、兀术领右翼金军。
一个是完颜宗辅,完颜阿骨打第五子。二太子完颜宗望死后,这家伙基本就是成了女真东路军的新任掌门人。但完颜宗辅命短。所以,后来是金兀术上位再上位,成了女真大金全部军队的掌门人。但当时,完颜宗辅的官职要比完颜娄室和金兀术都高,执掌中军,是富平之战的总指挥。
就在张浚赴任陕西的时候,金太宗专门召开了御前会议,商讨对宋战局。在这次会上,女真大金确定了大军西移的战略部署。
于是,金兀术和宗辅才会率军赶赴陕西。
所以,张浚面对的敌人,不是一个完颜娄室和他为数不多的西路军,而是女真东西两路军的精锐。
跟自己人的互动,要多艰难有多艰难。下十个命令,能被执行一半,就算给足面子。
跟女真人的互动,却要多简单有多简单。你说要战,女真就举国来战,必须给足面子。
事后分析,富平之战之所以打败,除了张浚经验不足、书生意气外,其中最大的问题有三:
一是文官领衔、武将领兵的组合,其中弊端太大。
魏晋时期,虽然也是文官领衔、武将领兵,但是文官是士族、武将是部曲,军队天然就是紧密捆绑的士族兵。宋朝根本没有这种土壤。文官瞎指挥的时候,武将劝谏不动文官,只能眼睁睁看着部队去送死;武将不听话的时候,文官又控制不住武将,只能等着全线崩溃。
二是两宋的权力运作出了问题,而且由来已久。
为啥人口更多、地盘更大、经济更富的两宋打不过女真?兵民转化成本更高、战马资源稀缺、军队训练不足,等等这些都是表象,根本则是权力运作出了问题。能治国的人当不了相、能打仗的人当不了将,然后大家只能一起摆烂、等死。
三是女真大金正在上升期,一直生机勃勃。
自海上之盟以来,宋朝就没做出过正确决策。而女真呢?几乎就没做出过错误决策。第三次宋金战争出了问题,第四次、第五次宋金战争立即纠正,两路主力全部东移、西线就留一个完颜娄室打牵制。陕西大战还未爆发,两路主力又开始迅速西移、东线开始打牵制。这种决策的灵活、果决,宋朝完全不具备。
关键是女真名将批量诞生。特别是第二代的女真将领,粘罕、娄室这些人,随便拉出一个到宋朝都是碾压级的存在。
但是,风水轮流做。女真的垃圾将军马上出现,南宋的真正名将已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