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32年,正大九年正月,三峰山战败的消息传到开封。
史载“京师大震”。
金哀宗瞬间精神崩溃,先悬梁未遂、再跳楼寻死。一直折腾到当年正月十九日,这位大金皇帝才稍稍振作,一边宣布大赦天下、一边发布罪己诏,同时改年开兴。
所以,这一年也称开兴元年。
哀宗之所以崩溃到自寻短见的地步,不是因为蒙古大军近在咫尺,而是因为大金精锐尽丧。他一手打造都尉军、忠孝军等十几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此时的大金京师开封,甚至比第二次靖康之战的北宋京师开封,还要岌岌可危。
汴京之围的时候,北宋开封尚有七万殿前军和三万南道兵。各地的勤王军队和后勤补给虽然“望洋兴叹”,但都在积极努力。汴京的北宋朝廷只要扛得更久一点儿,那转机未必不会出现。
开兴之围的时候,大金开封只能拿出三支没被灭掉的都尉军,加起来不到四万人。这点儿兵力,连城墙上城垛都站不满。所以,大金庙堂只能竭力发动城中百姓参战,但也仅仅勉拼凑到十万人。至于外援,则是干脆没有。因为大金已经把军队都给打没了。
十万军队,其实规模不小。
如果拉出去冲锋陷阵,那绝对够了。但拉回来守城,根本不够。特别是开封这种超级大城市,这点儿人一上城墙就捉襟见肘。
凡不守者有五:城大人少,一不守也;城小人众,二不守也;人众食寡,三不守也;市去城远,四不守也;畜积在外,富人在虚,五不守也。
这是守城大师墨子关于守城的规律总结。其中第一条就是“城大人少”,这种城干脆就不能守,也没法守。
“城大人少”的重点不是“人少”,而是“城大”。
城池太大,你就是派出多少人守城那都是少。所以,大秦帝国的超级大城市咸阳,干脆就不建城墙。守不住武关、函谷关,那就打野战,野战打不过,那就等死。秦末乱世之所以没有咸阳保卫战,就是大秦帝都没有城墙、大秦朝廷也没有这套战争预案。
但是,开封不得不守。
城外一马平川,既找不到武关又找不到函谷关;城内王朝心脏,既是政治中心又是经济中心,而且还是军事重心。
定都开封是北宋王朝的极端错误决定。这个决定先是坑了北宋,再是坑了大金。这就是历史的宿命:北宋和金朝即便明知是坑,却也非跳不可。
虽然大金开封的局面更加被动更为凶险,但大金开封保卫战远比北宋汴京保卫战打得有声有色、可歌可泣。
最硬的一条标准,就是:大金守住了开封。
当然,没落王朝的骚操做,大金也一样不少。
首先是怂到灵魂。
三峰山之战,蒙古人完胜,但并非毫发无损。关键是大战过后,军队急需修整,特别是拖雷的蒙古远征军。窝阔台的大汗主力,从蒙古草原经山西、过黄河、奔开封,这一路都是攻坚拔寨而来。所以,窝阔台的军队,也需要休整。
这就是强弩之末。
因此,开封为数不多的金军就该趁蒙军疲敝的时候,主动出击,要么敌驻我扰、要么敌疲我打,反正就是不能给蒙古人喘息之机。
但是,主持朝政的平章政事兼枢密院使完颜白撒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庙堂权贵已经丧失了主动出击的勇气。
其次是累死千军。
虽然不敢主动出击,但也不能窝在家里、坐等挨揍。
于是,大金朝廷派出一万壮丁赴黄河决堤。这跟北宋杜充掘河阻兵一个套路,就是通过制造一片黄泛区,以阻止蒙古铁骑向自己逼近。
但外围战场上,蒙古人已经占据主动,开封周边已然胡骑纵横。
工程刚刚进行到一半,蒙古游骑就蜂拥而至,一通围猎屠戮,一万大金掘河壮丁就百不余一。
在最需要壮劳力的时候,大金朝硬是坑死了一万壮劳力。而且,光顾着挖黄河,城墙还没修。眼见掘河阻兵彻底失败,大金朝廷才在当年二月份整修开封城墙。
三是举棋不定。
汴京遭围时,北宋朝廷仍然纠结于主和还是主战。这种生死关头,最怕举棋不定。甚至,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都比没有决定更有意义。而此时的大金朝也举棋不定了。
蒙古人三月份完成围城。具体说,就是在开封城外修一道城防工事。只不过这道工事既要对内又要对外,防止里面的大金朝廷突围逃跑,也防止外面的勤王援军突入城内。
然后,蒙古人开始向开封的护城壕推进,填平护城壕才可以搭云梯、撞城门。就在这个时候,大金朝廷竟严令守城金军攻击实施填壕作业的蒙古人。因为金哀宗已经将儿子曹王送到蒙军大营,大金启动了和谈。
这就是举棋不定,一边要打仗、一边要和谈。在这种既要又要的局面下,那就啥也干不好。
结果是蒙古人一边扣了曹王、一边开始攻城。
三月二十三日,惨烈的开封攻防战,正是上演。
蒙军逼迫俘虏和百姓背负着木柴干草填平开封城外的第一道防线。
虽然守城金军箭如雨下,但蒙古大军威逼太狠,俘虏百姓人多势众。所以。护城壕还是被瞬间填平。
蒙军用大型投石车猛轰开封外城的西南角和西北角。
金军也用投石车对城外还击。但蒙古人的投石车威力更大、数量更多,而且火力非常集中,专打两个城角,完全盖住了金军的火力。
“每城一角置砲百余枝,更递下上,昼夜不息。不数日,石几与里城平”。
所以,城头金军被完全压制。
源自五代的开封城墙又厚又坚,堪称“坚密如铁,受砲所击,唯凹而已”,所以扛住蒙古人的炮火,完全没有问题。但城上的战棚、敌楼等防御工事却是在一个月前刚刚搭建。在蒙古人的炮弹面前,一击即碎,下面的金朝守城士兵死伤无数。
在取得火力压制后,蒙古人开始“蚁附”攻城。
“蚁附”这个词,是古代攻城战中必定要出现的词语。因为太过形象。即便再强再多的投石车也很难将城墙击倒,尤其是开封这种超级大城市的城墙。所以,拼到最后,蒙古人还得像蚂蚁一样去爬城墙。
到这个时候,金军守城部队才开始露出獠牙。
城垛内侧的金军士兵,听着暴雨般的炮弹呼啸而过,看着同袍被砸死击飞,却不为所动。
金军在安静地等待属于他们的时刻。
一部分金军抱着圆球状或葫芦状的铁疙瘩。这是震天雷,据说“砲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堪比热武器时代的手榴弹,只不过个头更大、威力更猛。这种铁葫芦一旦引燃砸下就能炸倒一片。
一部分金军握着一种枪头上绑着黄纸筒的长枪。这是“飞火枪”,一旦引燃,黄纸筒里的柳炭、硫黄、砒霜就会形成一两丈的夺命火焰,堪比热武器时代的喷火枪。这种火枪虽然非常笨重,需要两个人一起操作,但攻击爬城的蒙古兵已经足够。
蒙军将云梯搭上城墙,将冲车运到城墙,立即启动了最凶险也最艰难的“蚁附”作业。
就在这个时候,城墙上的金军百户们纷纷大吼一个字“发”字。随即,城垛内侧的金军士兵快速跃起,盯着飞石箭雨将震天雷砸到城下、将飞火枪扎向蒙军。
顿时,爆炸巨响铺天盖地、烈火浓烟遮天蔽日,声声爆炸甚至盖住了蒙军投石车的轰鸣巨响。
巨响和硝烟散尽之后,无论是墙上“蚁附”还是城下撞门的蒙古攻城部队全都尸骨无存,被烧死、炸死的,不计其数。
初代的热武器,已经成为大金开封保卫战的大杀器。
如果是一般的游牧骑兵,金军的顽强意志和威猛火器足以将其彻底压垮。但对蒙古人,完全不行。
这伙人完美结合了游牧文明的最强单兵作战效能和农耕文明的最强集群作战效能。简单说就是蒙古大兵不仅每个人都很能打,而且每个人都很“听话”,形成了超乎以往所有游牧骑兵的纪律性。
所以,蒙古大汗可以将自家将士的战斗力压榨到极限。蒙古大兵压榨俘虏百姓,蒙古将领压榨蒙古大兵,蒙古大汗压榨蒙古将领,一层压一层、层层皆见血。
于是,蒙军“蚁附”不止、金军轰炸不断。
远处的架投石车狂魔乱舞,疯狂地倾泻着炮弹。近处的震天雷和飞火枪波涛汹涌,疯狂地输出着烈火。
在远程火力不足的情况下,金军甚至还冲出城墙偷袭城脚下的蒙古攻城部队。金军野战部队打不过蒙古野战部队,但突袭蒙古攻城部队完全不成问题。
整个开封外城墙,变成了修罗场。蒙军屠杀金军、金军屠杀蒙军,活生生的人如同麦子一般被一茬又一茬地割倒。
惨烈的开封保卫战持续了十六天。
公元1232年,开兴元年四月初八,开封城外的蒙军大营突然黑烟陡起。蒙军的投石车和其他攻城器械全都化为灰烬。
蒙古人撤了、大金朝胜了,开封保卫战赢了。
蒙古大军突然撤退,一是已经到了四月份,中原天气转热,蒙军不耐炎热,这是所有游牧骑兵的通病,一般打到四月份就休战;二是蒙古人有退路,但大金朝没退路,所以金军的守城意志明显强于蒙军的攻城意志。
但是,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从围城变成困城,蒙古大军一直驻兵在开封周围,“四面驻兵,逻之”。开封这座大金首都陷入了蒙古大军的战略包围之中,大金朝廷始终处在一种兵已在颈的状态之中。
开封解围后,大金军民的欢呼还没停止,战后的大瘟疫便突然袭来。这场瘟疫甚至比蒙古攻城还要凶险。
五月,“汴京大疫,凡五十日,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人,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
天启四骑士:瘟疫、战争、饥荒、死亡。
瘟疫最为恐怖。在大瘟疫情境下,人们的确定性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末日感可以击碎一切人间美好。
于是,开封变得失控。
一群亡命军人杀光了蒙古议和使团,士兵们准备清算庙堂上的无能权贵,甚至煽动政变。
到这个时候,金哀宗已经无法掌控自己亲手打造的大金军队。开封虽然还在大金,但皇帝和庙堂已经无法在这里继续停留。金哀宗需要赶紧寻找第三座“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