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祐四年(907)三月,洛阳城中花明柳媚、草长莺飞,而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曾经无比强盛的王朝,却在万物复苏的春季,匆匆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在完成对李唐王室的血洗和公卿重臣的残害之后,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宣武军节度使朱温,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傀儡皇帝、唐哀帝李柷的禅位,随即于开封登基称帝,建立后梁。
霓裳羽衣、缓歌慢舞,总有曲终人散之日;九重城阙、宫门万千,也难逃繁华落尽之时。
长安城的明月、渭河上的秋风,煌煌如炬的璀璨盛世和大唐王朝三百年的绝代芳华,最终都在洛水河畔明媚的春天里,成为了永远的回忆。
而其轰然倒塌的烟尘之中,一个持续五十余年,黑暗混乱、分裂动荡的时代——五代十国,缓缓拉开了厚重的大幕……
朱全忠!一个无比讽刺的名字中和四年(884),声势浩大的黄巢农民起义最终失败,但却给李唐王朝的统治秩序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此时,庞大的帝国仅剩一具残破躯壳,而在其瘦弱干枯的骨架之上,却是新旧藩镇并起争雄、大小战争连绵不休。国家四分五裂的征兆日益明显,早已孱弱不堪的朝廷威权在战火摧残下更加衰微。
在这一片纷扰混乱之中,公元885年二月,逃亡蜀中长达五年的唐僖宗李儇终于回到阔别许久的长安。
曾经锦绣成堆的大唐国都,此时城中建筑十焚六七,宫阙残破、馆阁狼藉,荒草丛生、满目疮痍。而关陕之外,各镇节度使自擅兵符,废立不由朝廷;两河江淮赋税均不输供中央;唐廷号令只行于河西、山南、岭南等寥寥数十州县。
在这群雄并起的乱世,公元852年,朱温降生于宋州砀山,因幼时父亲早亡,母亲只得携其兄弟三人投奔萧县刘崇家中谋生。
寄人篱下、低人一等的环境,造就了朱温阴暗奸诈的性格,生活的苦难艰辛更坚定了其成就一番大事的决心。
成长之年,恰逢黄巢起兵,遂投身军中,因作战骁勇,接连受到提拔。880年底,黄巢大军攻入长安,朱温又先后被任命为东南行营先锋使、同州刺史,成为黄巢麾下独当一面的重要将领。
公元882年,同州陷于唐军重围,朱温屡向黄巢求援而不应,又见起义军势力日渐窘迫困厄,权衡之下,遂献同州并率全境军民降唐。唐僖宗闻讯大喜过望,加官进爵的同时,更赐其“全忠”之名,希望其“全心全力、效忠大唐”。
只是从后来的历史发展和朱温的所作所为来看,“全忠”二字,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在剿灭黄巢的过程中,朱温屡立战功,权势也日渐壮大,但其野心勃勃,表面上依附朝廷,从而得以名正言顺的镇压叛军,剿灭不服从唐廷的地方割据势力,而实际上却拥兵自重,暗中做着篡位自立的打算。
公元888年三月,27岁的唐僖宗李儇在长安病逝,对于这个生逢乱世的短命天子,他的一生似乎只能用命运多舛来形容。
继位之初,便遇上唐末最大的黄巢起义,随后起义军攻破潼关,僖宗慌忙避难成都,一去就是五年。
返京不久,又逢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叛乱,联合太原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兵临长安,惊魂未定的李儇只得再次出逃兴元(陕西汉中)。
887年,僖宗由蜀地移驾长安,途径凤翔(陕西宝鸡)时,又遇节度使李昌符犯上作乱,强留圣驾、阻碍僖宗返京。
一路的颠沛流离、辗转逃亡,时时处于惊恐担忧中的年轻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凤翔一病不起,888年二月,大唐皇帝勉强支撑着病体回銮长安,但不到一个月后便龙御宾天。
但回顾此后的历史,僖宗又是何其的幸运,有生之年,李儇起码还保有了一点国君的权力和天子的威严。
即使早早抱憾离世,但与其身后的继承者相比,至少还算在战乱里得以善终——如果再多活几年,可能命运还会向他展露更加恐怖、狰狞的面目。
天既降丧,人罕输忠三月六日,僖宗驾崩,两日之后,皇太弟李晔于灵前登基,即唐昭宗。
面对纷乱不堪的局面,年轻的昭宗皇帝励精图治、雄心勃勃,意图重振朝廷威权。继位第一年,便借着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与利州刺史王建的矛盾,出兵讨伐陈敬瑄。
结果西川之战,虽然陈敬瑄势力被消灭,但经此一役,却导致王建意外坐大,随后此人在蜀中拥兵自重,西川之地反而彻底脱离了唐王朝的控制。
而当时黄巢虽然兵败身死,但其余党秦宗权占据蔡州称帝,为祸河南,是当时中原地区实力最为强劲的叛乱集团。
但唐廷日渐衰微,无力讨伐,只能寄希望于河南地界的另一藩镇势力,镇守汴州、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朱全忠来平叛戡乱。
此后,昭宗对朱温一再加官进爵,而朱温也利用剿灭秦宗权的战争逐渐扩大地盘、充实兵力,逐渐成为控制长江、淮河以北和黄河中下游广大地区,最有势力的地方军阀。
正当朱温崛起于黄、淮之际,占据太原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亦在北方趁乱兴兵,肆意兼并、征伐,以扩大自己的势力,由此也引起了周边割据势力的恐慌。
这些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面对危难时瞬间忠魂附体,纷纷向朝廷求援,希望昭宗出面主持公道。
李克用确实曾有不臣之举,当年兵临长安,致使僖宗出逃兴元,便是此人所为。而年轻的昭宗皇帝也想早日铲除这个中央政府东面最大的隐患,遂于890年五月,联合诸藩出兵大举进攻河东。
然而围剿李克用的军事行动再次失败,战争结束后,李克用措辞强硬的致信朝廷,表示要亲自入京“请罪”,昭宗只得罢免了当初赞成出兵的官员,以此示弱、致歉,来平息李克用的怒火。
接连两次讨伐藩镇的失利,不仅令保障唐王朝最后安全的神策军损失殆尽,更使大唐天子和中央政府的威信跌至谷底。
天既降丧,人罕输忠。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唐王朝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而在无数野心勃勃的地方节度使眼中,昭宗李晔更沦为了任人欺凌、随意宰割的对象。
卧榻之侧、坐镇陇西的李茂贞率先发难,随着其势力逐渐壮大,屡次咄咄逼人的向朝廷讨要封赏官爵,昭宗不希望其继续坐大,诏令将其调离老巢凤翔,熟料李茂贞不仅抗旨不遵,还出言不逊的讥讽道:若将其调离凤翔,陛下有朝一日再次出逃,将往何处避难!
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资治通鉴 · 唐纪七十五》
面对如此嚣张跋扈之态、大逆不道之言,昭宗勃然暴怒,随即出兵进攻凤翔,然而孱弱的朝廷哪还有能力与地方藩镇一较高下,讨伐行动再次失败。
此后李茂贞出兵长安兴师问罪,昭宗出逃,又在逃亡过程中遭幽禁,最终在经历一系列变故后,901年,宦官韩全诲劫持昭宗移驾凤翔,投奔李茂贞——得国以来,大唐天子第一次成为了藩镇将领的阶下之囚。
而已是诸藩最强势力的朱温,本就对皇权虎视眈眈,此前便上表奏请唐昭宗迁都洛阳,驾临自己的势力范围。谁料竟为李茂贞捷足先登,不禁勃然大怒,遂以勤王之名率军讨伐李茂贞,将凤翔围了个水泄不通。
凤翔被围三载,城中食尽,冻饿致死者不可计数,李茂贞难以为继,尽诛韩全诲等七十余名宦官后,被迫与朱温议和。
903年正月,朱温成功将昭宗迎还长安。而大唐的历史,也由此翻开了最为黑暗、血腥的一页……
迁都洛阳,谋逆弑君接管长安、控制关中后,因担心宦官专权乱政之事会重新上演,危及其切身利益,朱温第一时间便屠杀了超过七百名太监,只留职位低而幼弱者二百余人以备洒扫,再假借皇帝旨意,遣散了宦官集团掌控的禁军——“神策军”。
随后,又以“专权乱国,离间君臣”之罪,诛杀宰相崔胤刑、刑部尚书郑元规等重要官吏,唐朝的中央政府机构在朱温血腥手段之下,也彻底形同虚设。
外朝内廷皆落于朱温的掌控之中,此时的唐昭宗李晔,无兵无权、无依无靠,不仅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更成为了任由朱温操纵和摆布的棋子。
昭宗也深知自己的境遇,对朱温是言听计从,不仅时时奉承“宗庙社稷是卿再造,朕与戚属是卿再生”,更将其加封诸道兵马副元帅,进爵梁王,并加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头衔和御制《杨柳词》五首。
然而对于权势熏天的朱温而言,这些又怎么可能满足他的欲望和野心?
因朱温的根基在中原地区,麾下驻守长安的部队仅有万人,久居关中,难免变生肘腋,天祐元年(904)正月,朱温再次奏请迁都洛阳,昭宗哪里还有选择,只得同意。
天子銮驾启程之后,朱温随即遣人尽毁长安宫室及百司、平民庐舍,取其木料投于渭水再沿黄河而下转运至洛阳,可怜千年长安、煊赫帝都,从此沦为荒丘废墟。
在前往洛阳途中,昭宗已无禁军护卫,但朱温仍不放心,暗中将皇帝身边照顾饮食起居的二百名小黄门统统缢杀,再以容貌相似的儿童换上太监服饰,随侍于皇帝左右。
昭宗起先并未察觉,稍后才知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信,但也只能徒呼奈何。
三月,天子车驾抵达洛阳,而此时的李晔,已如深锁牢笼的傀儡,一言一行,均在朱温的监视之下。
论实力而言,朱温已然力压群雄,但周遭各怀鬼胎的藩镇诸侯却始终在蠢蠢欲动。
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西川节度使王建等人已经打着复兴唐室的旗号,准备联合声讨朱温。
名义上的大唐皇帝根本起不到任何号令天下的作用,“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失去了实际意义。
朱温更担心胸怀复兴大志的李晔会趁机脱离自己的控制,便决定借机杀掉昭宗以绝后患,更断绝所有人复兴唐室的希望。
天佑元年(904年)八月,朱温指示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及蒋玄晖等人,乘夜入宫,以奏事为由,叩开宫门,先杀后宫河东夫人裴贞一,又率兵闯入昭宗就寝的椒兰殿。
昭宗酒后已经入睡,闻听动静自知大事不妙,连忙起身,仅着单衣,绕殿柱躲藏逃生,但最终被叛军追上弑杀,时年仅三十八岁。
连番血洗,扫清篡唐障碍弑君之后,朱温假传圣旨,拥立昭宗之子,年仅十三岁的辉王李柷继位,史称唐哀帝。
为推卸谋逆的责任,朱温在动手前便很巧妙地领兵出外作战,等昭宗遇害后再返回洛阳,伏于其灵柩前恸哭流涕,高呼“奴辈负我,令我受恶名于万代”,并向哀帝表明绝无弑君犯上之意。
然而,年幼的皇帝还是因父亲的惨死和朱温的暴虐吓破了胆子,作为泥胎木偶、俎上之肉,他甚至连皇帝身份的唯一证明——年号都不敢拥有,继位之后仍沿用唐昭宗的年号“天祐”。
而朱温内心邪恶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更加残忍、血腥的清洗便接踵而来。
905年二月,枢密使蒋玄晖等人在九曲池设宴,以“王室春季祭祀”为由,假传哀帝旨意,传召昭宗的九位皇子赴宴。
可怜这些李唐宗裔并不知大祸临头,悉数应邀赶赴九曲池,众人推杯换盏、场面融洽而愉悦,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半醉半醒之间,蒋玄晖手下凶神恶煞的士兵突然闯入宴会之中,以绳索将众皇子尽皆勒死,并将尸首投入九曲池中。
一场“鸿门宴”,屠尽李唐宗裔,朱温仍不满意,又将屠刀对准了在朝廷负有众望的勋贵重臣。
当年六月,朱温再次假传圣旨,将左仆射裴枢、右仆射崔远等三十余位唐廷重臣、名士全部召集于滑州白马驿中,并以“浮薄”之罪,一夕将众人全部杀死,投尸于黄河之中,史称“白马驿之祸”。
通过九曲池和白马驿的血腥屠杀,唐朝王室后裔和政府势力荡然无存,朱温谋朝篡位的所有障碍被彻底扫清,距离最终通往九五之尊的道路,也仅有一步之遥。
在朱温的淫威之下,为了保住性命,哀帝对其一再加官进爵,到906年十二月,朱温已被加授相国、总百揆、进封魏王,此前所担任的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节度使、观察处置使等职务依然照旧。
同时享有着“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这些只在王朝末路、权臣篡位时才能拥有的待遇。
而朱温虽然三次上表,坚决请辞魏王、九锡,但又在汴梁大修宫阙,其篡逆之心、僭越之举已是昭然若揭。
当然,所有人包括年幼的皇帝,也都明白朱温的终极目的,天祐四年(907年)三月,哀帝在朱温的连番暗示,及其亲信的一再逼迫之下,无奈下诏“禅位”。
四月,朱温在百官劝进中,接受哀帝禅让,于汴梁登基称帝,国号大梁,改元开平。
至此,国祚绵延近三百年、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在“全忠”的手里走到了尽头。
善恶到头终有报“禅位”后的唐哀帝,先被降为济阴王,后被朱温迁于开封以北的曹州(今山东菏泽)加以软禁。
但此时太原李克用、凤翔李茂贞、西川王建等割据势力仍尊大唐为正统、奉哀帝为天下共主。
废帝李柷的存在,始终令朱温寝食难安,后梁开平二年(908年)二月,朱温派人赶赴曹州,以鸩酒毒杀了年仅十六岁的末帝。
然而朱温篡唐称帝后,因长子郴王朱友裕早死,始终未立太子,此后其长年征战,身体每况愈下,但几位皇子始终不堪重用,仅养子博王朱友文尚可成气,朱温遂决定传位于博王。
朱温次子、郢王朱友珪暗中得知父亲有传位于他人之意,深恐皇位旁落,又担心新皇登基,自己作为皇族后裔,恐有杀身之祸,遂决定先下手为强。
乾化二年(912年),朱友珪便装秘密潜入禁军,找到心腹韩勍商议行刺之事,随后韩勍连夜带领牙兵五百人随朱友珪混杂在禁军卫士之中,进入皇宫。
最后时刻,朱温就像多年前被其弑杀的唐昭宗一样,在漆黑的大殿之中绕着柱子疯狂奔走逃命,最终力竭,被朱友珪亲信追上,一剑刺穿腹部,一代奸雄朱温肠肚外流,倒于血泊之中,在惊恐和愤怒中结束了自己卑劣、残忍的一生。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弑君篡唐的朱温,又几乎以同样的方式死于亲生儿子之手,而朱友珪弑父登基不久,便矫诏杀害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朱友文,其后,朱温三子朱友贞发动叛乱,朱友珪又自戕于宫禁之中。
经此连番浩劫动乱,后梁国力日衰,从此一蹶不振,并最终于923年被劲敌后唐灭国。
大唐之后,动荡的五代十国一直继续,直到960年赵匡胤建立北宋,才结束了中原地区长达半个世纪的纷乱局面,而东亚版图上再次出现汉人主宰的大一统政权,则还要等到四百多年后的朱明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