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在上海和女朋友相处好几年了,思量着和她家人见一见。女朋友是上海人,我是陕西铜川人,这个事,从世俗意义上来说,要慎重!那年秋天,她患了甲状腺结节,在中山医院做手术,术后,她家人在医院陪护,我从门缝里瞅了瞅,没敢进去。还有两天要出院,我发信息给她:你给你家人说,出院的时候有朋友来送。女朋友家在沪郊,离中山医院挺远,我有一辆中华牌两厢小车,用这种方式开始介入,我觉得比较稳妥。
到了那天,我给车上装了几箱苹果到医院里去。病房里,女朋友的母亲已收拾好了饭盒、药品、衣物等物品,我低头进去,二话不说,拎了物品就走。女朋友母亲也没多说话,拉着女儿跟在我身后。上高架,转高速,走国道,一路无话。把女朋友送到她家,把物品提到楼上,我又把几箱子苹果抱上去。我依旧低着头,想给人家说这是自己家产的苹果,但嘴唇似乎有千斤重,舌头也像打了结一样,呜啦了几句,啥也没呜啦明白。女朋友的母亲要留我在家吃饭,我说还有事,就不吃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女儿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目光回避着母亲的目光。于是,当母亲的对我说:“那下次一定在家吃饭……”
事后,女朋友发信息给我,她母亲问她跟我是什么关系。我急问,那你咋回答的?她说她的回答是:是朋友关系。我躺在床上,琢磨这个问题及回答是否还暗含着什么道理,想了好几天,我觉得,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是普通的一问一答。但是,已经开了局了,我必须让这个问题及其答案有所延伸。过不几天,我自己上门,又给她家里送去一箱红枣,女朋友母亲再次留我吃饭的时候,我顺势坐在她家餐桌旁了。女朋友的母亲一个劲儿给我夹菜,还说做的不好,肯定不符合我的口味。我接着这个话说开去,说我们陕西人平常怎么吃,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适应,然后现在也爱吃上海饭了之类的。这样说着说着,我把我的家庭情况、职业情况等信息慢慢渗透了进去。为了不至于让话题太生硬,女朋友也在一旁说她小时候看科教节目,陕西人吃一种面,像裤带一样,看起来很好吃;她还说对陕西人做洋柿子酱非常感兴趣……总之,她喜欢这些。女朋友的母亲慢慢咀嚼着米饭,也理所应当地咀嚼着这些信息。我吃着餐桌上的红烧肉,说这个红烧肉还就是好吃。
不到两个月,我到女朋友家吃了四次饭,也去了她爷爷奶奶处、去了她娘舅家,甚至跟随她和她母亲去参加了她家亲戚的婚宴。她爷爷喜欢阅读,我到邮局去给她爷爷订阅了一份《良友周报》;她娘舅喜欢抽烟,我给她娘舅买了一条烟;在她亲戚的婚宴上,人家叫喝酒咱就喝,把一桌子的男的都放倒了咱还没事。
女朋友的母亲再没有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这关系,一看就不一般。
临近过年了,在又一次吃饭时,女朋友的母亲流露出现在过年也没什么意思的想法,我试探性地问:“那今年过年去我们陕西吧?”女朋友马上接话:“行啊!”她母亲看看我们,没做表态。
饭吃毕,我马上联系家人,告知今年回家过年,我带女朋友的家人一起回去。话没有多说,但是我想,家里人肯定会把这件事当成很重要的事情来做准备。
果不其然,过两天,父亲打电话来说订了半扇子纯粮食养的猪肉;再过两天,父亲又说,到村里寻了两只大公鸡叫人杀了;就连我在家的表弟们,也时不时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套几只兔,或者要不要逮几只野鸡。而我,也一五一十的把这些消息透露给我的“准丈母娘”。
女朋友很期待去过一个陕西年。于是,“准丈母娘”算是被动地、也慢慢期待起到陕西过个“中国年”了。女朋友那个时候刚好学了驾驶证,我们决定自驾回陕。女朋友的母亲围着我的两厢小车转了几圈,啥话也没说,在出发之前,她去4S店里买了一辆新轿车,她把钥匙给了我,说开这个车回陕西。
女朋友的母亲喊了女朋友的娘舅一同去。这个事,我也马上给家人做了通知。舅也出马了,这不是一般的事,家里人心领神会。等我们一行四人:“准丈母娘”、“准媳妇娘家舅”、我、女朋友在腊月二十七日出发的时候。父亲从铜川打电话给在西安的我姐姐、姐夫,要求我姐抓紧回家整理房间、打扫卫生(父母已整理过,但唯恐整理不到位);让我姐夫待在西安留守,等我们在从上海到陕西的沪陕高速公路下来以后,与我们汇合,带我们去吃一碗陕西最主要的特产“羊肉泡”,然后一起返回铜川。
2010年,车载导航系统还不是很发达,手机里的导航也不那么好用,要是不及时更新的话,有些道路是不显示的。我之前走过几次沪陕高速,凭借自己的记忆和手中的地图,我选择不信任导航系统。从东向西,出上海,过南京,绕行合肥,经信阳,越南阳,一路高速干到秦岭腹地商洛境内。这个时候天上慢慢飘起了雪花。理想情况下,还有一个多钟头能赶到西安。但是,一辆大货车在经过秦岭隧道时发生了侧滑,造成了拥堵。我姐夫一大早就等候在高速出口,但因我们遭遇拥堵,他在高速口等了一早上。经历了堵车,人就烦躁,一烦躁,地图和记忆都失效了,到了西安后,我下错了高速路口。
一下高速,雪渐渐大了。我找不到姐夫,姐夫也找不到我。他那个时候开着一家太阳能店,买了个面包车拉太阳能设备,我姐临回铜川之前给他交待,回去的时候拉上一车馍(自己家要吃,亲戚们也让捎)。于是,他开着面包车,拉着一车馍到处乱转,找不到我们。老陕人在西安找不到路,我姐夫是老在西安跑的,也找不到路,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通过中间的后视镜看去,女朋友的母亲坐在后排,脸色已然不好看了。终于,胡乱折腾了许久,中午十二点左右,在我说出一个地标建筑后,姐夫开着面包车找到了我们,在勉强微笑和握手后,姐夫按照我父亲的安排,带我们去吃羊肉泡。而且,姐夫要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寻找他记忆中最好吃的羊肉泡。
为了让远方的客人尽快吃到温热的食物,他提议走捷径。这要了命了!
雪已经落在地侧铺起来了,姐夫开着面包车走在雪与泥混合的泥泞不堪的厂区巷道,也走在还落着菜叶子的郊区农田田埂,车轮走过,黄或黑的泥汤溅到四面八方……终于抵达了姐夫心心想念的一个叫某某楼的羊肉泡馆,里面灯光昏暗,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客人。姐夫兴奋地坐下,招呼服务员上饭,服务员端上来几个饼子,让每个人自己掰馍。我的“准丈母娘”、“准媳妇娘家舅”面对着几个死面饼子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哂笑着向他们做出示范,女朋友的母亲和舅舅都没有动。于是我让服务员过来,直接上机器馍。但是,这被我姐夫阻挡了,他说:“吃泡馍就凭掰呢……”女朋友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女朋友也面露愧色。但最终,还是在姐夫的“强迫”下都掰了馍,羊肉泡上来后,他们都在尝试性地吃了两口以后放下了。姐夫充满疑惑地看着我,我朝他眨眼睛,示意不用说话。
这个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催促,问到哪儿了,说他在饭店里订了一桌饭,让我们抓紧回去吃,再不吃来不及了,厨师要回家过年了。我给父亲说,天上雪大了,估计今天回不成了。父亲说,天上下,地上落不住,没事,你往回走!再不走,明天更走不了哩!
于是,吃完饭后,姐夫开着面包车拉着馍在前,我拉着女朋友一家人在后,要往铜川去。结果上了一座立交桥,一阵大风吹来,姐夫的面包车在桥上打滑了,非常危险地转了几个圈,猛烈磕碰在了立交桥的护栏上,前保险杠碰掉了。我紧忙靠边停车,要下车去看姐夫怎么样,女朋友也跟我下了车。这个时候,一旁有别的车辆又连续发生了打滑,几辆车连环碰撞了。女朋友的母亲终于发作了,她下了车,大声说:“碰到赤佬了!不去了!回上海!”女朋友要跟着我去看姐夫的情况,但手被她娘舅紧紧攥住了。
姐夫人无大碍,额头上擦破了点皮。他把车小心翼翼挪到一边,把掉落的保险杠塞在车厢里,和一车馍塞在一起,他右手背击左手掌说:“咋弄下这事,这下你看咋弄?”雪花由鹅毛变为小颗粒,落在地面发出沙沙声,路上不断有车在打滑,我对姐夫说:“今天不回了,你找个地方修车,我把他们安顿住跟你联系……”
我订了酒店,将女朋友一家安顿好。既而,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今天回不了了。父亲在电话里反复问:“那订下的饭咋弄?那订下的饭咋弄……”我没听他说完,挂了电话。他再打了几次我也没接。我跟女朋友商量,我说家里人都是老实人,跟外面的人和事接触得少,这要不是天上下雪,啥事也没有,天上下了雪,咱们也没有办法,你去给你家人解释去吧。我给他们在酒店里订了位置,他们三人去吃饭、交谈了。我打了车,赶往姐夫家。路上,收到了父亲让我姐发来的短信:有啥事不要急,饭的事,商量了,再留一天,明天赶回来吃。
姐夫头上贴了创可贴,见我来了,他继续右手背击打左手掌说:“我咋给你弄下这事?”我本来是想责问他,你为什么把人往小路上引,为什么要去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馆子,为什么要强迫人家掰馍……他这么一说,把我弄得没脾气了,我说:“没事,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他的车修好了,修理工给他用一种胶把保险杠往上一粘就完事了,车后备箱里除了馍,还有牛肉、烧鸡以及一些别的卤肉。我拿出牛肉切了一盘子,提了一瓶酒,我俩喝了一场,喝着,他给我吹他小时候到那家羊肉泡馆吃那羊肉泡有多么好吃。我只能迎合着说,今天吃了,味道还确实不错。
酒足肉饱,姐夫掏出一副防滑链给我,说是修车的时候买的,让我拿回去装在我开的车上。我把防滑链拿到酒店,我不会装,一旁的保安主动上来帮我把防滑链装了。我问女朋友,你给家人解释了没有?她说解释了,她给她母亲说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真正的雪,能看看雪多好啊!我夸她道:“你这还说得好,把不好的事变成风景了!”再去看“准丈母娘”,我便告诉她,大雪天气刚好,到时候我们去唐王李世民住过的玉华宫滑雪。“准丈母娘”于是期待滑雪了。她主动问我:“姐夫那边情况怎么样?”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人好着,车也好着。”
那一夜,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看见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打滑、侧滑、追尾,交警和群众们忙作一团。这鬼天气!令多少人手足无措啊!
第二天中午,天放晴,高速公路上雪消了,我们紧急上路。我家在铜川郊区,铜川市到我们家的路上却有积雪,我父亲联系了我舅舅等在铜川,舅舅是部队驾驶员出身,三十多年的老司机,父亲让他到时候换我,把车开回家,并作为重要的亲戚,参与与女朋友家人的第一次见面聚会。父亲一直叮咛和惦记的那顿饭,父亲早早把钱付了,是二百八十元,父亲一再给舅舅交待,一定要回来把那顿饭吃了,可不敢糟蹋了。
这一路缓慢行驶,走不多远,高速路旁就有翻倒的卡车、轿车等,平常一个小时就能赶到的路程,硬是走了四个钟头。我在铜川接到舅舅,舅舅二话不说上了车就往家开,路上的雪足有一扎厚,下大坡的时候他说要带一点手刹。他去摸手刹,还没有手刹。我们俩面面相觑。还好,就那样不拉手刹也开到了家。父母、叔婶、姐姐满面笑容地迎接着女朋友一家人。“准丈母娘”面带微笑和我母亲、婶婶、姐姐拥抱。家里被姐姐打扫得一尘不染,房间里的炉火在熊熊燃烧。肉、鸡、带鱼、蔬菜、饸络、粉条在厨房里堆了老大一堆;苹果、梨、枣,核桃,甚至不多见的软枣,都在每张桌子上摆满了;水果糖、花生、瓜子等等,也都放置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我从未见过我家有那么干净和富饶过。
父亲大手一挥,走,到食堂吃饭!
雪又突然下起来了,并下得很大,天、地、空中一片白茫茫,我们步行去往饭店, “准丈母娘”、“准媳妇娘家舅”、女朋友都高兴地在雪里转着圈子,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雪。父亲嘿嘿笑着,说这烂雪有啥看头。我对天张口,吃了两片雪,甜丝丝。
大家似乎忘记了旅途中所有的不愉快。
父亲、叔父、舅舅、母亲、婶婶、姐夫一家分别向女朋友的母亲和娘舅敬酒。父亲哈哈笑着,说这一桌饭二百八十个元,订了三天了,抓紧吃,把这都吃完。母亲用眼睛剜父亲,父亲不搭理;母亲又用脚踢父亲,父亲瞪母亲,说你踢我干啥,就是二百八十个元啊。那是一桌丰盛的菜肴,涵盖了莲菜、冻肉、牛肉、肘子、椒盐蘑菇等凉菜,也有烧茄子、辣子炒肉等热菜,还包含着条子肉、小酥肉、丸子、带鱼等蒸碗。姐姐一次又一次地给客人夹菜;叔父与舅舅一次又一次给客人添酒;热菜上来的时候,母亲竟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从家里带来的搪瓷盆盆,里面装着米饭,母亲对“准丈母娘”说:“你们南方人,吃馍怕吃不惯,你们吃米吧……”那一刹,我鼻子酸楚,一股酸水流到胸腔里。
那顿饭吃了很久,父亲和女朋友的娘舅都喝醉了。父亲对叔父和母亲大喊:“你们还等啥哩?”叔父和母亲分别从口袋里掏出了红包,塞在女朋友手里。
大雪一直下,整整下了三天,下白了山,下白了树,下白了野外奔跑的猫和狗,雪把沟壑填满了,让一切都显得那么饱满。屋外的雪越大,屋内的炉火也越温暖。沪陕两地的人们,亲热地交谈着。
大雪停住的时候,我如约带女朋友一家人去玉华宫滑了雪。我告诉他们,在唐代,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大家很快乐,都在微笑点头。
正月初五,“准丈母娘”、“准媳妇娘家舅”有事要回上海。我说我还想在家呆些日子,“准丈母娘”对我女朋友说:“那你也陪小王多呆些日子吧,好好陪陪爸妈!”
“准丈母娘”对我父母说:“大哥、大姐,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我父亲搓着手,我母亲用化肥包提了一只宰杀好的大公鸡带给“准丈母娘”。“准媳妇娘家舅”与我父亲握手,“准丈母娘”与我母亲拥抱,我看见“准丈母娘”的眼里泛出晶莹的光……
如今,我和爱人常常回想起那年的大雪,我爱人说:“那年的雪还真是大呀!”我们的孩子在旁边接话:“有多大呀?积雪有到你小腿膝盖那么厚吗?”爱人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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