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贤女游尸陀林,一女指尸曰:“尸在这里,人向甚处去?”一女曰:“作么?作么?”诸姊谛观,各各契悟,感帝释散花曰:“惟愿圣姊有何所须,我当终身供给。”女曰:“我家四事七珍,悉皆具足,唯要三般物:一要无根树子一株,二要无阴阳地一片,三要叫不响山谷一所。”帝释曰:“一切所须,我悉有之。若三般物,我实无得。”女曰:“汝若无此,争解济人?”帝释罔措,遂同往白佛。佛言:“憍尸迦,我诸弟子大阿罗汉不解此义,唯有诸大菩萨乃解此义。”
——《五灯会元》第一卷 释迦牟尼佛
白话直译:七位贤女前往尸陀林进行参观,其中一位贤女指着一具尸首向众人发问:“尸首依旧在此,那个人究竟去往何处了呢?”
闻此言语,另一位贤女赶忙打断她,言道:“你干嘛,你干嘛!”
于是贤女们收敛心神,专注当下,反观自心,都有所觉悟。
七贤女的觉悟甚为殊胜,就连帝释天王亦有所感应。于是,他散落天花以表赞赏,且言道:“诸位圣女有何所需,尽可告知于我,我会为尔等终身无偿供给。”
既然帝释天如此慷慨大方,那也无需与他客套了。一位贤女遂言:“我们家中,吃穿用度皆无虞,金、银、琉璃、玛瑙等珠宝一应俱全。唯欲求得此三样物件:其一、要一棵无根之树;其二、要一片无阴阳属性之土地;其三、要一座无回音之山谷。”
帝释天闻后,无奈言道:“一切所需之物我皆具备,然你等所述之这三样物件,我确实没有。”
贤女遂反问帝释天:“倘若无此三样物件,您怎能济世度人?”
帝释天遭此一问,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便与七贤女一同前往谒见佛陀,欲听听佛陀有何高见。
佛陀问明事情之原委后即言道:“帝释天呐,纵是我的大阿罗汉弟子,亦不能悟透此中缘由,何况于你?唯有诸位大菩萨方明了此中法义啊!”
鉴赏评说:故事讲完了,但其中有很多地方云里雾里。
七贤女为何要去尸 陀林参观尸 体?尸 体有什么好看的?
那位贤女问得没有什么毛病啊,为何要赶忙打断她的话?
贤女们悟到了什么,帝释天要来撒花庆祝、赞叹?
七贤女要的那三样东西究竟是什么?帝释天真的没有吗?
佛陀最后的那句话有何含义?
或许还有其他疑问,不管有什么疑问,带着它们和我一起来探究一番吧!
尸陀林乃梵语,其意为弃尸之所。在古印度,修行人故去之后,便会将其尸首遗弃于山林之中,布施予鸟兽享用,借此消除生死轮回之业缘。兴许此即为后来藏传佛教施行天葬的由来。
佛教有一种修行法门叫做“白骨观”,练习纯熟之后,站在面前的即使是一位大美女,你却看见的是“骷髅头”。森森白骨在面前,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我只讲故事,不参禅,不讲佛,这里就点到为止。“白骨观”其实就是一种“空”观,如果见到一切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如果能悟“空”,就不会再有任何牵绊。
因此,七贤女来尸陀林参观尸体,就类似于练习“白骨观”,总之就是来修行的,并不是游山玩水来了。
“尸体在这里,人去向哪里了呢?”
这个问题打破了林中的宁静,当然也在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了涟漪。
从这个问题之中,延伸出来更多的问题:什么是尸体?何为人?人和尸体的差别是什么?身体和精神可以分开吗?人有灵魂吗?人死之后,灵魂到哪里去了呢?等等。
顺着这个问题思虑下去,层层剥离,想要找到问题的答案。那是做学问,搞科学研究。
修佛参禅不做学问、不搞研究,从不解决任何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需要解决。
另一位贤女赶忙打断这位贤女的思绪:“你干嘛!说什么胡话呢,人不就在这里吗?如果不在这里,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注意到没有?没有“那个人”,只有“这个人”,你啊!
其实,一切问题都不是自性存在的,都是因为“你”的参与才得以呈现。照顾好“你”,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需要去解决!所以,修行不是做学问,而是看清自己。看清自己当然不需要从外界得到什么了。
悟得自心,圆融无碍。只要体悟到当下一切好与坏、是问题与不是问题都源自你,而不是来自于自身以外,就与外境和解了。来什么就应什么,不会再有任何不自在。
一切问题都来自于自己的思维,那就是妄想。七贤女截断思维,不再思虑下去,专注自己的存在,不再心随境转,自然澄净如水。这一份湛然让她们融入天地,与世界一体。
既然与天地一体,帝释天乃三十三天之主,当然能感应到了。于是他马上出现,散下天花庆祝、赞叹。帝释天是佛教护法神之一,天龙八部之一的天众之首领。
再来看看七贤女向帝释天要的那三样东西:无根之树,无分别之土地,没有回音的山谷。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虚无的。
无根之树,没有来处;无应之谷,没有去处。无来无去,是为如来。没有阴阳的土地,那就是断绝一切分别的二元对立。
七贤女的这三个东西就是《心经》中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为什么她们不背经典,要打哑谜呢?言语道断就没有故事的生命力了。
七贤女要的其实就是“空”、“无”,只有虚空才不会对任何声音产生回响。但既然是“空”,谁能得到、谁能拿得出呢?
面对这一“无解”之题,帝释天纵为三十三天之主,亦无能为力。亦可言,觉悟与能力无涉。
最终,至佛陀处,其方道:“大阿罗汉不明此理,只因其尚未悟空,仍处渐修之阶段。唯有获大智慧之菩萨们,方晓诸法空相之法义。”
七贤女已然觉悟,显见此语非为彼等所言,看似此语系与帝释天所讲,实则乃与观此故事之众人而言。
帝释天若不明此法义,缘何前来散花赞叹?若其明白,又为何不直陈?既然为“空”、“无”,又怎令其言说?帝释天若明白,无言以对;若不明白,亦无言以对。
禅门公案仿若情景剧,诸般角色皆具自身之使命。帝释天之任务便是被问得茫然无措,否则佛陀何以登场?茫然无措不仅仅表示不会,会本就无话可说,也可以茫茫然。
如果帝释天会而茫然无措,只是他缺乏“随缘教化”的手段,他没有成为导师的能力而已。
佛陀则大不同,他有随缘教化的手段。
最终佛陀的点睛之笔亦未明言其意,其仅以现象界之事,从旁映衬,却未道出任何道理。其言“大阿罗汉不会,大菩萨却会”,至于会与不会之内容,有何道理可言,其并未提及!
公案中关于“悟空”、“诸法空相”之解读,莫非皆由我所添加吗?
禅门公案的无穷生命力就在于,只有“现象”,没有任何道理。如果有什么获得,都是自己的事情。
朋友们围桌座下,服务员端上一只清蒸鸡,可以问一句:尸体在盘中,鸡到哪里去了呢?
如能领会,这只鸡吃在口中的味道总是不会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