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厨房忙着洗碗。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得晦暗,水声哗哗地流淌在手边,我甚至没听清电话响了多久。接起电话后,父亲的声音沙哑又迟疑,像是预演了无数遍,却仍然不敢好好开口。
“你弟媳让我给你送点钱过来。”
我一愣,水滴顺着指尖滑落,砸进水槽里。我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父亲的语气让我不自觉攥紧了手机。
“给我钱?”我下意识反问,“怎么回事?”
“老房子修路,赔了点款。”父亲顿了顿,像是在斟酌,“120万。我想着送你10万,算是给你……补贴点。”
120万,10万。两个数字在我脑子里来回撞击,像冰冷的石头砸进水里,激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
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又低声补了一句:“你弟弟和弟媳说了,只能给你10万,别多想了。还有,他们工作繁忙,想让我来你家,你这边方便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心里那点期待。我哑然失笑,水流冲到手上,寒意浸透了皮肤。
“好的,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微微颤抖着,刚准备发收款码,却又把它删掉了。
“这10万,我不要了。”
这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给自己的交代。
并不是我不需要钱,而是我早就明白,这笔钱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心酸。
我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围着弟弟转。
我不到三岁时,家里的亲戚曾开玩笑说:“有了儿子,该把女儿送人了。”
那时候,母亲笑着回了一句:“女儿不好养,亏本货。”
我不懂“亏本货”是什么意思,只是记得从那以后,家人对我的期待永远是“少吃点”“少用点”。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总说:“你是女孩子,吃得少用得少,省些钱给你弟弟念书。”
弟弟上学,学费不够时,母亲会瞪着我手里那本刚买的课外书,说:“你弟弟考大学比你重要,别乱花钱了。”
后来,弟弟结婚,家里拿出所有积蓄给他买了婚房,还借了不少外债。
两年后,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被母亲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家里没钱给你陪嫁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懂事、足够努力,总有一天父母会对我另眼相看。可一次次的失望教会了我,有些东西,努力再多也争不过出身和性别。
五年前,母亲去世,家里的天塌了一半。我本想接父亲来城里住,可他说什么都不肯。
“你弟弟家宽敞,我住他那就行了。你一个女儿家,别操这些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觉得,住在弟弟家是理所当然的选择。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弟弟一家搬进了老房子,父亲却被“安排”住在乡下老屋里,和几只鸡狗作伴。
那座老房子,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可他宁可住在乡下简陋的地方,也不愿意“碍事”。
修路赔款的消息传过来时,我正在单位加班。父亲的电话打得很急,语气里难掩疲惫和不安。
“老房子赔了钱,120万。”他说得很轻,像是怕这笔钱太重,压到我的耳朵,“你弟媳说,给你10万,算是照顾你了。”
这话听得我想笑。
“照顾我?”我忍不住问,“爸,那房子是谁的?”
“是我的。”父亲回答得有些迟疑。
“那钱呢?”
“也是我的。”
“既然是你的,为什么你只能拿10万给我?”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你弟弟一家在城里生活不容易,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我挂了电话,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那是父亲的房子,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凭什么别人能替他做主?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老房子修路后拆得只剩下一片空地,四周围着铁皮栏杆,偶尔还有机器的轰鸣声。父亲站在村口等我,远远看见我的时候,笑得有些憨。他老了,比上次见面时更瘦,背也更弯了。
“爸,没必要送我10万。”我直截了当地说,“你留着,自己用。”
父亲愣了愣,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了几分。他没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烟盒,像是在掩饰什么。
晚饭时,弟弟和弟媳回来了。弟媳看到我,脸上的笑意明显不走心:“哟,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说老房子赔了钱,来看看爸。”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弟媳神色微僵,随即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赔的钱是爸的,爸说怎么分咱就怎么分。”
“嗯,我知道。”我看着她,语气平静,“爸说给我10万,我不要了。”
弟媳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和不安:“你不要?”
“对。”我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但我想问问,你凭什么替爸做决定?还有,来我家居住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以这10万块钱作为借口,把父亲推给我,自己好免去养老责任?”
弟媳的表情彻底僵住了,嘴角抽动了两下,却没说出一个字。
我转头看向父亲。他低着头,像是想开口,却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这一生,太过隐忍,也太过无奈。他用尽了所有力气,为家里撑起一片天,却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回程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是不心疼父亲,也不是不想为他争口气。可我知道,父亲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习惯了妥协,习惯了把一切都交给别人决定。即使我替他说了那些话,他也依旧会退缩。
这10万,我不要。
不是因为我不需要,而是因为我明白,这笔钱背后藏着太多的屈辱和妥协。父亲养老责任我会承担,但我也不可能当冤大头,让弟弟一家坐享其成。
几天后,父亲又打来了电话。
“你不要那10万,也好。”他的声音轻了许多,“你弟弟说,这样大家都省事。你毕竟是出嫁女,我去你家养老也不方便,还是等你弟弟不忙了,再照顾我吧!”
我握着手机,闭了闭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爸,那房子是你的,那些钱也是你的。以后,别再让别人替你做主了。”
“我知道。”父亲长叹一口气,“可我也老了,不想折腾了。”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是一口无底的深井,把我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我知道,父亲的“老了”,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无力改变的认命。
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争一争就能改变的。
父亲这一生,活得太过隐忍,也太过无奈。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却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而我,不想再重复他的命运。
这次的10万,我不要。但以后,我会为自己争取更多。
因为那不是我欠下的债,也不是我该为之妥协的生活。